各种艺术都有其主要的表现工具和方法，文学的主要表现工具，要算语言了。在古典小说中，《红楼梦》这一巨著的成就，更是多方面的：从思想内容的现实性到艺术手法中的每个细节，都有其特点，前代和现代的研究、评论文章，已有许多发掘和探讨。现在只想试从三点来谈谈我对这书语言的一些蠡测：一是就全书语言特点作一次鸟瞰；二是探讨这书的语言与人物性格；三是略谈书中诗词、名物与人物性格。
语言在小说或散文中，至少有两种形式：一是以作者的口气叙述，包括交代故事情节内容、描写人物的形状、活动、生活环境以及心理状态等等；二是以人物的口气说话，即人物的对话和自白等等。至于一些诗词赞语之类，也有是作者口气的，或人物口气的，仍各属于上述两类之中。
在《红楼梦》中，语言的特点，正和其他著名作品一样，无论在叙述部分或代言部分，都能极其恰当地表现出各个方面的典型；尤其是在表现人物的性格上，更有特殊的成就。我们试翻阅《三国》《西游》等等著名作品，当然各有它们的特点，语言方面也各有其艺术成就。但从语言性格化这方面看，其中常见对于某些主要人物的语言上用力较大，对一些配角，有的就不免一带而过。但《红楼梦》所写人物之多，关系之复杂，却是它以前的小说作品中所少见的。在这些人物中，上自贾母，下至丫鬓，每个大物、甚至某句话，都看得出作者是曾费过苦心创造的。假如夸大一些来说，有时翻出片语只词，不看姓名，也可以知道出于谁口，或出于什么样身份的人物之口。即使同一个人物，从他的不同语气上也可以看出他是在对什么人说话。甚至给人物起的姓名，给器物所命的名字，都各有其作用。
另外，小说写作的情节发展、人物关系、环境气氛等等表现手法方面的任务，也必须由语言来负担，于是语言和这些手法问题的关系，也是密不可分的。在这书中，有时一两句人物的对话，却起着多方面的作用。所以论这书的语言，对于其中写作手法的牵涉也是必然很多的。
《红楼梦》语言的地方性，是“北方话”，也即是今天“普通话”的范畴，虽有一些“文言”语句和地方“土语”，但常是在特定的用途上使用。又除了“话说”、“下回分解”等一些词句外，那类旧小说的习俗套语，是用得极少的。
《红楼梦》一书，姑不论后四十回，即以前八十回来说，现在的几种本子，已互有不同，分明是屡经改窜的。即以现存较早地抄本来说，它与曹雪芹原稿有什么距离，也是很难说的。虽然，这些异同，究竟是细小的，譬如鱼鳞有些损伤，骨肉仍然存在，现在就书论书，不多推论曹氏原稿的最初面目。所引的词句，即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子。
关于《红楼梦》语言的地方性问题，常见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例如说“丰年好大雪”(四回) 的“雪”字叶“薛”字，薛蟠在庸俗的酒令中曾用“戳”字叶“乐”字，“戳”字北方音念阴平，这里叶入声，是南方语音的表现。还有人说曹家祖籍是京东丰润县，所以书里有许多丰润的土语。我觉得这些方言在全书中实占很小的部分，何况作者既曾在南方生活过，又曾有深厚的古典韵文的修养，他能叶用入声，并不奇怪。至于京畿的语言，在北京流行，也是很自然的事。不但这样，在北京旗下人的口里，有一些字后来还保留着东北的语音。《红楼梦》人物口中带有土语词汇的，常是那些没有文化教养的人物，那更是一种特定的用途。至于书中绝大部分的语言，都是极其普通的北方话，所以即使南方能掌握普通话的读者读起来，也并不像读其他纯用地方土语所写的作品那样感觉。这是《红楼梦》语言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有它的普及意义的。
还有文言语句，在书中随时出现，特别在前边二三十回里更多。这种文言语句的用途，很多是作者叙述情节的地方，不但简单概括，还有一些是在口语中一时找不到恰当词句的。例如写黛玉从南方回来时“越发出落得超逸了”(十六回) ；又写宝玉到袭人的娘家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十九回)，“超逸”、“融滑”，都是一字有一字的丰富内容。又写众人住进大观园后，“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二十三回) ；又写黛玉回到潇湘馆“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三十五回)。还有写宝玉和黛玉争吵之后，各自回屋，“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二十九回)；如此等等，虽然都是文言，但准确恰当，并且极其概括，夹在上下文中，毫不觉得生硬。
其次是用在表示庄严、高尚、严肃、恭敬的地方。例如警幻仙人与宝玉的问答，因是“仙人”，所以多用；其次，清客们对贾政，贾政对元妃，贾家人对北静王，贾珍对太监戴权等等，以及“调侃”或不便直说的地方，文言语句便成了方便的工具甚至是锐利的武器。
有趣的是王熙凤本不识字，更不用说“转文”了，但当元春被选为妃之后，她对贾琏说：
“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十六回)
读起来并不感觉不合身份，反而看到王熙凤对丈夫的调笑、侮弄。其他谚语成句，更是随手拈来，一一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故事情节，就不待详举了。
至于书中庸俗的语句，低级趣味的描写，也占有一定的分量。当然作者并非为了庸俗而写，甚至也还是为了有所谴责而写的，但究竟是庸俗、是低级。以作者的“妙笔”，从全书的技巧看，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换个写法仍然能够达到他口诛笔伐的目的，所以只就语言来说，这些也是糟粕和缺点。
《红楼梦》语言最特殊、最成功的地方，首推性格化这方面。所表现得不但形象鲜明，并且个性突出、互不雷同。常常从片语只词里表现一个人物的灵魂深处。其次是从人物的语言中表现人物之间的关系，像尊卑、亲疏、矛盾、爱憎等等，尤其是那些不可明说而又不能不说的话，表现得更为巧妙。当然 作者的叙述或替人物安排的自白、背供也起 了相辅相成的作用。至于人物的对话，还常具有使情节映照和衬托的效能。
《红楼梦》中的语言，无论是叙述部分或代言部分，一句话常具有几个方面的作用，如果孤立地提出来说明一方面的问题，便不免有“治一经、损一经”的弊病，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何况全书的丰富语言，又岂是我这里几页纸所能说清。测海一勺，窥豹一斑，只是我个人此时触及到的点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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