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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十全老人,也是诗坛顽主。他不只是中国史上写诗最多之人,还是世界范围内以知写诗最多的人。既然搞的是“吉尼斯世界纪录”,随之而来的,当然就存在太多误解。
说起来,乾隆爷固然风流,可为人也是有股狠劲的。“御女”嗜此不疲且不说,连写“御诗”也要震天撼地,吃错药似的狂拽酷炫。据《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他的一生,所写“御制诗”有厚厚四大册,总数达34160余首——就这还不算漏收的,令人瞠目结舌。
一个流传广远的说法是,《全唐诗》所有诗累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个人写得多。大唐号称“诗国”,他竟以一己之力,单挑如此一个“黄金时代”所有诗人。这勤奋程度,已到自虐边缘,现今所有专职自媒体作者,只怕都望尘莫及。
我一直单纯相信,写诗,真化为了乾隆爷的一种生活方式。“有钱人的快乐,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不好常理揣度。可事情的悲喜剧在于:乾隆写诗做多,但他“专写烂诗”的名号,大概也是最闻名的。想来真难为弘历他老人家,终生都如狂犬病发一般写诗,可除了那首“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打油被列入小学教材外,几乎没有一首为后人传颂。
据周作人《旧小说杂谈》讲,早在当时,民间就有“胆大包天”的调侃杂音,李百川写《绿野仙踪》,其中冷于冰投宿乡村,与村塾老儒讨论《馍馍赋》那节,就是讽刺当朝圣上乾隆帝的烂诗的。到了当代,数百年过去了,我们看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在第10回,还不忘讥诮下乾隆“御制诗”。金大侠还补刀说,“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撰”,是以“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扶赞叹不已”。
如今任何版本的《中国诗史》类书籍,也没有去讨论乾隆诗歌的。乾隆的诗,时人闲谈,几乎一致认为既是一个奇迹,更是一个笑话。
对于这位自吹的“十全老人”,都说他俚诗恶集、阗咽国门,可是公平讲,其水准真的不堪如此么?
时贤议论,往往贬斥起来一撸到底,私心觉的不够厚道,不够公正。看乾隆的诗,我看得少,可也翻阅过一点。私心以为他的核心问题,并不在都是搞垃圾。而是他写的太泛滥了,不免泥沙俱下。他的性情,似乎自以为是了,为人委实又很无趣,属于人极聪明,可文学资质并不很好那种。
他的东西,确实很少有众口皆碑的,在古典时代李杜苏黄那帮一流牛人比衬下,妥妥不入流的渣渣。钱钟书说有些诗不过就是“押韵的文件”,乾隆难免其讥。可以公心论,若眼光放长一点,他的诗,是总体水准不行而已,是写的过多了而已,不算特别丢人。况且,如果诗这玩意真是超越时空的,那我要说,古今诗人圈比烂,他绝对不是最烂的,甚至还有很多可取之处。
真的烂的,臭名昭著的,恕我直言,是现在的诗人们,是“梨花教主”、方文山等大佬,矫揉造作不说,多数还逻辑不通,语病连连。乾隆的水准,大体可说,在古代中国,算中等水准;放在如今,那还是妥妥诗坛大佬。当初,旧体诗人周啸天,就凭着什么“炎黄子孙奔八亿,不争馒头争口气”这类打油水准,荣膺中国文学最高奖“鲁迅文学奖”的“旧体诗词奖”,乾隆怎么都得碾压这些人才。
乾隆爷这“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五六片”,至少还脍炙人口,入选小学教材,如何不够资格?
说远点,在中国,帝王好做诗,是从刘邦衣锦还乡即兴作《大风歌》就开始的,这是我们一贯的文化传统。
尤其是在国泰民安时代,皇上老子不写诗,反倒是好生奇怪的。为天之子嘛,举国表率,抬手投足都是政治,写诗之用意,附庸风雅定是其次的,其核心在标榜“文治天下”,是所谓“南风周雅,称阐盛世”。用今人话讲,就是由上而下社会和谐,以及正能量,道理古今一辙。
乾隆诗的一大问题,就是写的太多,还有那帮臣子简直“高级黑”,收录不加,萝卜烂叶一筐装,好心办。连篇累牍一柜子,导致人连买来瞧瞧,继之捡拾挑选的心思都没有。更使得后来,绝大多数人没看过他任何东西,就随大流人云亦云他有点傻楞,纯粹制造文字垃圾,根本不配称诗人。
的确,他写诗,连题材涉及之广大,都是令人咋舌的,只怕就缺“下半身写作”这门道以待来者了。举个例子,古人从不入诗的猪这等污物,他都兴趣盎然地写——紫禁城哪里来的猪,他是否亲眼见过这玩意,都未可知。画家刘海粟,八卦人也,就说过这么一趣事:
说是1925年,“新月社”搞了一次聚餐。与会者均为彼时文化圈大佬,梁启超、胡适、徐志摩、闻一多齐聚一堂。席上,觥筹交错,好生闹腾,胡适咬着叉烧肉,来了兴致,又顺口开河说,“中国古诗那么多,诗人都吃肉,就是没人写过猪,这畜生不曾入过诗”。
梁新会啥人呀,听闻此论,大摇其头。他举起酒杯,随口举出乾隆集中一句诗——“夕阳芳草见游猪”,当场打脸。众人都惊骇不已,还就请在座的名画家王梦白以此句为题,请猪入画。画成,梁启超挥笔,把乾隆的这句诗题了上去。
据刘海粟说,梁老师一边写,还不忘教导这批后生们,乾隆帝的诗,还是值得看看的,不要被“不学有术的胡说”误导。
这则逸闻,透出的信息,除了梁大佬博学顶牛之外,至少还有两点:其一,乾隆帝的诗,委实写的太泛滥;其二,在真正大师看来,乾先生的那些东西,也绝非就是全然不行。
说下去,可能得更武断指出来:就知道取笑乾隆诗的,一定是不曾真读过他诗的人。实际上,乾隆虽早有诗集刊布,可一般大众根本无缘寓目。他的全集整理本,真正得以普及开来,得迟至人大出版社影印出《乾隆御制诗文全集》这套书来。那已经是1993年了,批他的人可说极少全面看过他的诗。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可能看过他诗又批他的学者,又有意忽视那全集实多代笔,乾隆贪天之功,又常为此代人受过。
而现代人读乾隆诗作,我意翻《乐善堂全集》即可。因该集刊于乾隆登基前后,选诗只1000余首,大体可代表他早先真实水平。已故学问家周劭先生,过去就曾撰文称,乾隆本身才学是极其可以的,书法娴熟,鉴定功夫不弱,诗学也从小即习,文化素养在古代都算高层级之列,所作诗词不是首首精品,可也确有不少上乘之作。
周先生所举例子,有《新荷》诸作,还有比如《悼亡诗》一类:“其来不告去无词,两字平安报我知。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醒看泪雨犹沾枕,静觉悲风乍拂帷。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他觉得,乾隆有部分诗,音律协合,文字清雅,典故妥帖,情切意真,或述志,或感怀,绝非无病呻吟的文字垃圾,甚至尚可称好诗。
当代作家张宗子,去年的新书《此岸的蝉声》,其中有一文专门谈乾隆的诗,也很公正评述说,“乾隆诗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假如换一个人认真选,同样选一百首,读者会觉得,乾隆其实是个不坏的诗人,有些诗是可以传下去的”。“他喜欢书画”是真喜欢,有部分题写书画的诗,诸如《书法中最喜黄庭坚笔意因而有感而作》、《高其佩指头画虎》等诗,“是相当不错的”。
张宗子说,类似这类值得一读的好诗,乾隆文集中还是不少的。而这一点,民国时代的史学泰斗孟森先生,在讲授明清史时,就曾数引乾隆诗作资证,并有一些较公正的评说。
所以,我的结论,乾隆还是有资格称“诗人”的。这个认定,非凭权势论定,而是靠作品实力说话。
都说他写了4万首诗,都是垃圾,肯定厚诬——最浅显的道理,其中一些还是当时一等一文人代笔,如何会差到如此程度?所以,当代学者陈可抒有个大体判断,我以为是最为客观的意见:“乾隆诗歌的水平决不弱,在整个皇帝圈中,中等以上。谈不上差,大概与魏之三祖的曹睿差不多,不必把他看扁了”。实事求是之论,我深表赞同。
他肯定不是啥顶尖梯队诗人,可也绝非一无可取到连“诗人”名分都不配。小部分超常发挥的,甚至允称佳作。可以说,极其轻率、极其武断、极端片面的贬斥,都不免盲从。当代清史大家戴逸,所写《乾隆帝及其时代》,对其诗也有比较客观的看法,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一翻。
况且,说深一点,我素以为,乾隆最该受到追责的,并非再写烂诗,也不是好乱涂乱画鸦糟蹋文物。乾隆的最大污点,当是他大力施行被钱穆谴责为“部族专制”的极端政制,诸如文字狱等,滥杀无辜,摧残中国人的精神骨气。如今的影视剧,他倒拖着辫子霸屏,一副潇洒风神,英明睿智,纯情博爱之状,算是被成功地“洗白”了。
只是,我们若有闲时,去翻翻诸如《土中录》、《清代文字狱档》等书籍,可能会多一点认识吧。提及这些,不是要拿他怎么样,而是要记住,真实的历史,在花团锦簇的掩盖下,可能是如何残酷阴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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