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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海燕，山东省菏泽一中语文教师，曾任精品校本“书苑文峰”专职写作教师。喜欢写作，以此为乐。散文《乡间》《冬天的饺子》被收入《单县古今文化丛书之乡土恋歌》，游记散文《九寨》被收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萃2015》，散文《一抹苏州》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散文《夕阳山外山》被收入《魅力开发区征文作品集》。《明朝有意抱琴来》作为书评被收入诗集《有没有读首诗的时间》，《先生之美》作为书序被收入《菏泽一中最美教师文集》。《诗在别处》作为书序被收入《文峰诗歌创作与朗诵艺术》，《记王臻》作为书评被收入散文集《留在心底的风景》。出版散文小说集《幽山秀林集》。曾参编国花诗集《牡丹颂》等书。其人其文被收入《曹州文坛名士集传》。
遍地语言
――《大地情》语言三论
文/吴海燕
（一）巷子深远
做过这样的梦，在深长的巷子里捡钱。湿润的泥土地上，嵌着无数的硬币，一角的，五分的 ，二分的，一分的。天色昏暗，幽寂无人。这是一条神秘的巷子。这条巷子通向浩淼的远方。
远方是树林和田野，庄稼和天空。
《大地情》就是一条这样的巷子，小说里嵌满硬币一样的散碎乡语，时隐时显，光闪闪，亮晶晶。巷子的远方是乡土与乡思，是风烟与风情。这些乡俗的语言飞花碎玉般散落书中，惹人珍爱。像我们儿时去田间小路畔，去野草丛中采摘“黑蛋蛋”这种野果。像我们在田头沟边采撷春天里盛开的紫蓝色野花。这种捡拾，这种采摘带给我们朴素的满足。
与幽远的安宁。
这是动人的，引人回味的采撷。
语言布满乡村，洒满大地。语言降落在《大地情》一书中，笼罩了深沉的乡愁与高贵的乡思。倾诉。告白。抒发。密语。詈骂。誓言。情话。哭天喊地。捶胸顿足。肺腑之声。生命之喊。语言的迸发如种子破土，语言的爆裂如雷电惊心，语言的动荡如云涌千里，语言的沉浮如海涛上下。乡村语言之密集活泼，亦如群蜂逐花，嗡嗡声动。
我像梦中捡拾硬币一样捡拾其间的乡俗俚语。语言无边无际，俯拾皆在。
透过这条洒满语言的巷子，可以洞见广袤的乡村意象，领受浩大的乡村抒情。
书里有幽深干净的语言。在描述李英俊到白玉兰家相亲时，作者用了疏朗清新的文句：
“你考虑好了吗？”李英俊忽然想起媒人四大爷嘱咐的话，问玉兰有啥意见，才问了这么一句，除了这句话，还说啥，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白玉兰听到这句话，抬眼望了一下李英俊，低下头反问：“考虑什么？”
李英俊说：“咱俩的事儿。”
“不考虑好，那两扇门儿能给你留着，让你进来吗？”说完，白玉兰脸一红，朝门口望了一眼，反问：“你呢，考虑好了吗？”
李英俊抬头望望房顶，长长吐了一口气说：“不考虑好，能跑到这儿跟你在一块儿吗？”
白玉兰脸上布满了红晕，“噗嗤”一下笑了，脸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她望望李英俊，也望望房顶，收回目光，探下身去，扯扯裤脚，又弹弹鞋面儿，其实那上面根本没有灰土。
“我可是种地的，别看上过高中，白搭，仍旧回家来打坷垃，看来，一辈子就这样啦。”
“不种地吃啥？谁不吃老百姓种的粮食？——你不说，我也知道，上中学的不都回来了吗？”
“也有去上大学的，我捞不着。“李英俊忧郁地说。
“没有几个，上学的比牛毛还稠，能上大学的比牛角还稀。“白玉兰对上大学没有李英俊看得重。
“我弟弟妹妹多。“
“别说了，这我知道。“白玉兰早有准备。
“我娘脾气不好。“李英俊直言不讳。
“我听说了。做晚辈的能忍让，只要她讲理，谁没有点脾气呢。“白玉兰不以为然。
“唉，家里实在太穷，有时连地瓜干儿也接不上顿儿！“李英俊望了她一眼，垂下头，鼻子酸酸的。
“如今不都是这样吗？“白玉兰安慰他。
……
质朴至极的语言，却非常耐读，非常有味道。让人仿佛看到了孙犁的《荷花淀》，那样一种明净清朗的美。对话的风格有些像一部长篇小说《绿色之魂》中的描写，温厚的，诚恳的，又是脱俗的，宁静的。还有那乡村深夜场地里上演的老电影，也是这样粗疏又硬实的对白，一句是一句，让人回味无穷。 这种语言是深远的巷子。巷子本身就意味着清韵与诗意。何况巷子外有那样辽阔的视野与文学人间。
（二）夜半鼓声
记忆中的深夜，跟着大人，穿过深长的乡间小路，也穿过浓黑的夜色，到邻村去听唱“大鼓”。“唱大鼓”的是异乡人，在一个树林边坐了，敲那大鼓，唱那文韬武略的词儿。扬琴在一边伴奏。那词儿从古书中来，洋洋洒洒，浩浩荡荡，侵占了夜晚的树林，和人的耳朵。这样的夜是肃穆的。来自遥远的大鼓词也是肃穆的。异乡人漂泊的表情也是肃穆的。
大鼓词中多的是倾诉。
缠绵悱恻，如泣如诉，高腔低调，无止无休。
这是古人在向今人倾诉。隔了无数个黑夜。那夜半鼓声里有岳母刺字的谆谆，有三娘教子的切切。那鼓声与倾诉般的歌唱与诉说传遍四邻八乡，千村万户。
那鼓声里的倾诉与乡村女人们的倾诉汇聚成宏大的和声。
在女人们的倾诉声里，最典型的是“英俊娘”的倾诉。她为生活的苦难倾诉，无穷无尽的絮叨中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悲叹与抗争。像那深夜的大鼓调，有着浓稠的苍凉。她来自耕织生活的怨语，亦呼应着“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沾巾”的诗句。她的话语中有复沓重叠的修辞，有简单原始的叹语，让我联想到屈原的《天问》之思。问天，问命运，问大地，问苍生。英俊娘是这种民间语言的终极持有者，她的表达从最久远的抒怀与感叹开始。像那遥远村落里的鼓声，呼应过去，传向未来。她的话语中也用了大量的排比，像土地上行行列列的庄稼与地陇，纵横成乡村的方阵与格局。
本书中尤令人动容的是在大女儿出嫁时，英俊娘的哭诉。
作者这样写：英俊娘一边哀哀地哭，一边诉说：“我的娇儿呀，往后谁还挂念我，替娘分忧呀！我的儿呀，从你出生，跟着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呀，娘对不住你呀。生下你不满月，娘就抛下你，到队里去干活儿；把你锁在屋里头，任你摸爬哭闹无人问呀我的儿呀。不是娘心狠，是实在没法子呀。你饿得皮包骨头，娘心里比刀子剜还难受呀，没好吃的来喂你，大人吃什么，就喂你什么，你是一口一口喝红芋（地瓜）糊涂长大的呀我的儿！
“当娘的怎能忘记那一天，娘送你去学校，是娘后来又害了你，娘不该给你生了妹妹又生下小弟弟呀，你不得不把书包背回来，回来照看妹妹和弟弟呀，那时你刚跟锅台一般高，你刷锅，你做饭，脚下垫上两块砖才能干。娘下地去干活儿，你留家喂猪喂羊看孩子，把弟弟妹妹照看大，他们一个个去上学，你接着就到队里去干活儿呀，我的乖呀我的儿，大人干啥，你干啥，风里雨里一整天，才给你六分工，六个公分儿呀我的儿，才值五分钱！家里处处都花钱，你连一双新袜子也很少买，总是补了缝，缝了补，让娘想起来心难受呀我的儿！你一推再推不肯嫁呀我的儿，你知道，你走了，娘更累呀也更苦，你走了，没人再挂念着娘呀。……”
这里面有着说唱的味道，这哭诉与千百年来女人们的悲伤汇集成撼动人间的大悲痛，问询着草根人生，倾泻着土地伤怀。这也和那深夜的鼓声互相激发，撼动着亲情人间，震荡着农人之魄。
她用这样的排比的语言，呼告的语言，苦诉悲情，数落儿女，质问老人，排列心中数不尽的愁怨与哀伤。这种农民语句的排列同样对接着“楚辞”里一排排神秘的铺陈的文字。这乡村的骈体，这土气的赋，在英俊娘的话语中演绎着，铺展着。
英俊娘在数落儿子媳妇时这样哭诉：
“我的那个娘啊娘，你咋死能早哇，你走时咋不把我带上一块走哇，这日子好难过呀，让我咋着过呀！我这命咋就这么苦哇，我那不得见的娘啊啊，你咋不挂念我了我的娘啊啊，我到哪里去见你呀我的娘啊啊……有谁知道我作难呀，我这一肚子苦水该到哪里倒去呀，有谁心疼我，可怜我，体谅我呀我的娘啊啊……”
悲兮悲兮，难矣难矣。气壮欤气壮欤？无理焉无理焉。长腔短调，也是那大鼓调的抒情，哭哀哀，惨戚戚，荡悠悠，悲楚楚。
作者这样描述英俊娘的哭：
……她跟老和尚念经似的，不但哭得动听动人，而且念念有词儿。什么“老的偏心眼儿，跟她过不去”，什么“小的不孝顺，白拉扯了”，什么“队干部当年拿捏他，折磨她”等等，这种哭，不是无声地抽泣，抽噎，呜咽，也不是嚎啕大哭，呼天抢地。她哭得平稳，很少大起大落，也不急转直下。她哭得四平八稳，有板有眼，边哭边诉，数落唠叨一起来，指鸡骂狗，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哭得让人心慌意乱，哭得让人疑神疑鬼，汗毛直竖，脊骨发凉……
英俊娘也骂人，在她累死累活伺候儿子媳妇，儿媳妇却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茬时，忍无可忍的她这样骂二儿媳妇：
“谁要是故意这样，谁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八国联军揍的，是大闺女生养的。你们等吃等喝，就差老娘一口一口地喂了。老娘起早摸黑伺候·你们三口儿，好听的话没听到一句，呸，你倒有脸、有资格来训我。我不知道想找谁的茬儿呢。你嫌老娘切菜动静大，你来切呀！我白生养了老二这个王八蛋，娶媳妇大汉子了，横草不摸，竖草不拿，只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老娘我不是拉巴的儿子，是供奉的老天爷。我也不是娶的儿媳妇，我娶来的是老祖宗！现在的日子，全他娘的过颠倒了，轮到老的低三下四给小的当下人了。我不是当老的，我是你们不花分文雇来的老妈子！一日三餐吃过饭，从来没主动洗刷过碗筷，还常常支使我干这样，干那样，我是你们支使的？你们也拉巴着儿子，儿子也有长大的一天，也有娶媳妇的时候，你们将来就不怕遭报应？王八操的混账东西！”
……
荷马大诗是他的瞽目而咏。阿炳的二胡拉着他黑夜般的人生。英俊娘也用她的乡村叙事发表着她的生活与生命。
虽然这生活与生命更加接近黑夜。
像那异乡人敲击的鼓声更加接近黑夜。
《大地情》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这种妇人吟唱，如怨如诉，长歌当哭。
这些哭诉和诉说都降落到无言的大地上，最终埋入大地。
中国的女人们擦一把泪，用手绢包装好那些从远古保存下来的语言和修辞，慢慢归家。
等待下一场倾诉。
就像人们从深夜的箫鼓清声中醒来，归家，期待下一次，夜半鼓声。
惊醒，沉寂的生命，与深藏的诗情。
（三）大美无言
《大地情》中有个易被人忽略的小人物：哑叔。书中哑叔没有正面说过话，除了有两三处转述的文字。
如在写白玉兰一个人艰难地往地里送粪，而哑叔不声不响来帮忙时，作者这样来写：
真是奇怪啊，这个哑叔刚才在什么地方，他从何处来，他怎么发现了白玉兰在吃力地拉车？这些，白玉兰一概不知，她根本没发现这位哑叔从哪儿冒出来。难道他从天外飞来，或者从地里钻出来？没人叫他，没人喊他，没人支使他，是他看到白玉兰拉粪后，主动赶过来推车的！
他二话不说，一声不响，伏下身子使出浑身力气推车。白玉兰多么激动，多么感动啊！能说会道的人太多了，他们远不如一个沉默寡言的聋哑人！知恩图报，逢年过节，白玉兰怎能忘记曾在困境中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呢。中秋节和春节，白玉兰总要送上几封好点心给他。
……
哑叔听不见，这世界对他是屏蔽的。但哑叔也可看作对大地的一种象征。哑叔不说话，他用行动说话，用表情说话，虽然那表情经常是麻木的。正如大地只用春荣冬枯说话，正如大地是深沉无语的。无言的哑叔是一个健康的形象，有着乡村之美。他善良，宽厚。他的沉寂无声与英俊娘的唠叨无休形成鲜明对照。这使此书具有了二维表达的意味：有声的抒发与无声的沉潜。此处无声胜有声。李白望敬亭，静默失语，对山之高，无以表白。渔翁垂钓寒江，山川寂寥。大美的呈现只是孤僧拈花，微笑不语。哑叔像无字天书，隐藏着大地之于人间的秘意。像那甲骨文的拙笨玄深，无从解读。又如《红楼梦》中可卿对鸳鸯说：“未发之情方为真情。”
哑叔是作者不写以为写者，不语以为语者，是乡村文学中的静水流深。
《爸爸爸》中的丙崽，《女女女》中的姑姑，都是无语而问苍天者。在没有语言的数十万年中，中国的源流靠了这种默契完成接续。在语言奔赴不到的地方，自有亘古而来的沉默启示。文化和生命的源一直都在。
这种启示如日月。
日月无言。
（四）草长莺飞
大地是农民的图腾。遍地庄稼是大地的光芒。《大地情》书写了这样的大地和庄稼，也书写了离离荒草。
书中记录了诸多的“村骂”，这是在其他的书中难以见到的。有之，也是语焉不详，或语言含糊，无人敢于倾尽笔墨写“村骂”。这些骂声有些出于婆媳间的争吵，有的来自泼妇骂街（作者称之为“卷”），有的是呼儿骂女，有的是邻里争执。蔚为大观的骂战，式样繁多的恶语，尽被作者淋漓尽致收入书中。骂者奇语百出，警句如林，前勾后连，铺张成篇。破口而出者，直抒胸臆者，巧设譬喻者，象征影射者，妙语如珠，如弹，如匕首投枪，如粪污蛆秽……可谓骂山“卷”林，讽江嘲海。这是本书的一大特色，敢于直面最真实最原生的乡村，没有一点回避与过滤。
李英俊的三妹仁艳在偷骂嫂子时说：“她不吱声，她心虚，她没理，她害怕，她是属破车的，三天不揳就嗬啷（散架）。”（类似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话。）
村里有儿媳妇上吊死了，其娘家人就来闹，到家里砸东西，到当街大骂。作者记述了这样的骂语：
“你这老不死的，把儿媳妇逼死了，你舒坦了，好受了，往后跟你儿子一个被窝里捣去吧，日去吧，尻去吧！”
或者骂：“从今往后，让你闺女跟你儿子过日子去吧，生儿养女，肯定和和美美！”
……
英俊娘的小女儿因为莽撞，被稀饭烫到之后，英俊娘“气急败坏”，一边为女儿擦洗，一边这样骂小女儿：
“挨千刀的，两只眼长腚上去了！该把你烫死，死一个，少一个，老娘会省心清静许多。你是他娘的饿死鬼脱生的，慌什么，跑什么，驴开绳似的，抢孝帽子似的，有你的一分儿，还怕捞不到么？……”
奶奶对白玉兰骂她婆婆时说：“惹不起，躲得起。这个混账东西，到死也改不了她的臭毛病。还有你那公爹，吃鼻涕屙脓的货（懦弱），白披了一张人皮！”
村里人因为有人偷了庄稼或别人得罪了她，在大街上“卷”（骂）：“你这老四牛江（生）类……”
当然这些村骂更多的是乡村的糟粕，应该摒弃的，也会随着乡村的文明化逐渐消失的。但书中有了这些语言，多了诙谐乡土的味道。
梁实秋有一篇妙文：《骂人的艺术》，读之令人捧腹。若以此文配此书，将如鸡蛋加春韭，更是好菜一碟！
原版的《西游记》，是处有骂人的粗文与野意。说是文之璞石也好，是粗浑笔墨也好，总之，是一种风格。
这些“乡骂”之语也如遍地野草，夹杂在遍地庄稼之中。吾不敢妄评是非。
只是，这是真实的大地。
真实的生存。
纷飞的詈骂中，时时又有本真的善意在闪烁。
如草中飞出的春莺。莺飞于荒草丛中，亦构成一个春天。
草长莺飞的春天。
草长莺飞的《大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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