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里只有一个镜头隐晦地传达了他的悲痛：镜头朝着一扇关上的门，门里传出恸哭声，那一刻，大鹏不是导演，只是个没能对姥姥说出那句“我想你”的外孙。
采访的最后，大鹏说，“谢谢你没再聊《煎饼侠》和早年的那些事。”的确，新电影《吉祥如意》无论在题材还是拍摄手法上都令人意外，搞笑的、热闹的大鹏消失了，他把镜头对准自己的家人，捕捉到了最真实的中国家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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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如意》里的亲情
这大概是很多过年回家的年轻人都怕面对的场景：
其乐融融的年夜饭，几杯酒下肚，老人、长辈们开始聊起过去的事。一开始总是温情脉脉，讲出的都是这个家庭幸福美满的一面，话里话外都是知足，都是漫长岁月里彼此的恩情。即便有点儿小别扭，也被当成笑话彼此挤兑几句，小闹怡情。
拥有了一些中国年夜饭的餐桌经验后，话题聊到这，很多年轻人已经开始警惕了：这其乐融融的表象下可能随时会爆发战争。果然，再几杯酒下肚，那件经年未决的旧事还是被谁忍不住提起，大家还是一样的立场，一样的矛盾点，甚至一样的争吵和委屈，这场年夜饭不可避免地以不欢而散收场。
大鹏导演的电影《吉祥如意》最重要的一场戏就是这么一场年夜饭。春节前夕，家里的老人去世，办完后事，一家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话题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讨论“老三”未来的生活。家里的老三因生病烧坏了脑子，之前一直由母亲照顾，母亲没了，谁来继续照顾他？一直留在农村，和母亲一起照顾三弟的老二夫妇觉得累了。家里另外的兄妹早已离开农村在外地生活，也无力照顾老三。老三的女儿丽丽本应担负起这责任，但丽丽自从父母离婚后，有十年没见过父亲，自己又独自在北京打拼，没能力照顾。
电影里这场讨论发生在吉林农村，大家说话直来直去，嗓门大，这场讨论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丽丽再也无法在这气氛里自处，她跪在炕上给长辈们磕了三个头，哭着跑出了出去，这场家庭争吵才算是暂时偃旗息鼓。
对于中国人来说，这场面太熟悉了，这样的争吵几乎在每个有兄弟姐妹的家庭都不同程度地发生过。
《吉祥如意》讲的就是这样一个中国人再熟悉不过的家庭故事。更具体点，它讲的就是导演大鹏的家庭故事。
2017年春节，《缝纫机乐队》正在筹备，大鹏回到老家集安市下的柞树村，拍了这样一个被大鹏称为"天意"的家庭故事。
《吉祥如意》是个喜庆祥和的片名，但讲述的故事是沉重的。电影分两部分：“吉祥”和“如意”。吉祥是大鹏三舅的名字，在“吉祥”部分，大鹏用采访和亲人之间的对话展现了三舅的过去和现在。
他是家里最早走出柞树村的孩子，退伍后分配到了位于辽宁盘锦的辽河油田，当保卫科科长。当年，油田口儿都是肥差，三舅的家庭条件也是兄妹几个里最好的。逢年过节，三舅会开车拉上很多柴米油盐回老家，兄弟姐妹都沾过他的光，有人靠老三的关系调动了工作，有人办了城市户口。早年，三舅曾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也是大鹏的榜样。但后来，一次生病，三舅烧坏了脑子，随即离了婚，妻子带走了所有财产，也带走了女儿丽丽。三舅回到柞树村，一直由大鹏的姥姥和二舅一家照顾着。
病后的三舅只吃包子，词汇和表达变得简单，他重复的词句里竟有莫名的诗意。“一二四五，文武香贵”，看似无意义的八个字，其实是三舅潜意识里最在乎的东西——“文武香贵”是五兄妹中另外四个人的名字，略掉的老三是他自己，“一二四五”的排序正对应“文武香贵”。这反复念叨的八个字和他会哼的那句“常回家看看”，还有姥姥生病后，他反复嚷嚷的“明早找妈”共同构成了三舅单纯但深沉的精神密码。
2017年春节前，姥姥突然去世，这一家人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与悲痛相伴的是大鹏母亲口中“树倒猢狲散”的中国家庭现实：一家几个孩子，父母去世了，大家天各一方就很难再聚到一起了。若不是大鹏要拍这部电影，可能很多亲人都无法见到姥姥最后一面。
一场悲痛的葬礼之后，电影就来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个场面。电影的“吉祥”部分就终结在这里：三舅抽着烟走在雪地上，看起来安静平和，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早已接受了一切。
“如意”拍的是大鹏和整个团队如何拍摄“吉祥”这部电影，原理有点像2018年爆火的日本电影《摄影机不要停》，但题材和表达的情感却完全不同。
“如意”部分的开场，镜头不断后缩，走在雪地里的三舅出现在了电影资料馆的大荧幕上。原来，观众看到的“吉祥”是电影放映的画面。
和“吉祥”的完整相比，“如意”的破碎感更容易让人带入情感。这部分像是剧组拍摄“吉祥”的纪录片，多了很多剧组工作的画面和拍摄背后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多了大鹏和真实的丽丽两个人物。这时，观众才会知道，在“吉祥”部分看到的三舅女儿丽丽不是真实的丽丽，而是演员刘陆扮演的丽丽。
真实的丽丽离家十年，是电影开拍后才回来的。这给大鹏的拍摄带来了意外，却也让电影多了一层解释空间。在“如意”部分，刘陆不仅是电影里的丽丽，她也有普通观众和一个演员的视角，她质问丽丽为什么十年不回家。在演不下去，哭着从饭桌上跑出房间后，刘陆与真实的丽丽并排站在一起，演员哭得不能自已，丽丽却一直在面无表情地刷手机。这是《吉祥如意》意外的创新之处，在同一画面里出现了真实人物和演员，两人的状态和对峙让电影展现的人性更复杂了一点。
饰演丽丽的刘陆与真实的丽丽同框
“如意”部分无意地带出了很多中国家庭问题。独生子女生存压力大，如何赡养老人？中国农村的衰败，城市化的快速发展让依赖于地缘的传统亲情关系改变了，家庭的定义变了吗？很多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都能从大鹏本人和丽丽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这些年轻人身上有严重的割裂感，故乡和生活的城市不仅是两个地理空间，它们还是一个人的过去和现在，两种生活方式，两种情感逻辑。那些被忙碌生活甩在身后的亲情与家庭，迟早都要面对。
摄影机不能停
去年十月底电影定档时，《吉祥如意》的宣传语里还说“今年春节，一定回家”。没过多久，第二波疫情有抬头的架势，响应呼吁，安全起见，这个年很多人都不一定回家了。
对于导演大鹏来说，《吉祥如意》注定一部充满意外的电影。
“我们一起去拍一场天意。”2016年年底，演员刘陆第一次见大鹏，大鹏这样对她说。那天，两人在一个酒店的大堂吧见面，刘陆有点懵。“现场架着机器，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看到完整的《吉祥如意》刘陆才知道，大鹏的电影拍摄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导演大鹏在现场
那时，《吉祥如意》还叫《姥姥》，直到电影开机时，场记板上的电影名都是《姥姥》。姥姥是大鹏要拍的“女主角”，是他的亲姥姥。大鹏是姥姥带大的，小时候，母亲生病，常年在外就医，姥姥就在家照顾他。直到后来三舅生病，姥姥才从大鹏家搬走，回到了老家吉林省集安市下的柞树村，照顾生病的儿子。
柞树村是大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小时候，每个寒暑假他都要去那四面环山的村子，在姥姥身边度过假期。《吉祥如意》里有几个雪后孩子们坐着麻袋滑雪的镜头，那是大鹏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很多年之后，柞树村还是那个柞树村，因为工作，大鹏却很少回去。
在《姥姥》开机之前，大鹏回过一次村子。《缝纫机乐队》在筹备期，电影里最重要的巨形吉他雕塑在集安搭建，期间大鹏回了一趟老家，就一天，不过和姥姥吃了一顿饭。临走时，姥姥把他送到村口，村里的孩子、邻居围上来，抢着拍视频，跟大鹏合影。闹哄哄的氛围里，大鹏告别了姥姥，那句含在嘴里的“我想你”没说出口，他就上了车。姥姥站在村口，望着大鹏的车渐行渐远。大鹏回头看，姥姥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小得消失在视线里。那时，大鹏还不知道，这是他与清醒的姥姥的最后一次见面。
见面那天，大鹏交给刘陆的角色很特别，他想让刘陆来演自己，女版的大鹏。在他的预想中，《姥姥》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一个从四十几岁开始，先照顾孙女，又照顾生病的儿子，被困在家庭生活里一辈子的女人。孙女是个离家多年，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赶上过年，回了老家。姥姥是怎么过年的？她怎么看自己的生活？祖孙两代之间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这原本是个有点女性主义的故事。
一个专业演员，被安插在一群真实生活着的人中间，纪录片的拍摄手法，本质上还是导演意识强烈的剧情片。《吉祥如意》还叫《姥姥》时，理念和思路就已经确定了。
刘陆接下了这个角色，虽然并不确切地知道该怎样诠释。电影开拍前，刘陆比大鹏和整个团队早一周回到了柞树村，作为一家人的“外孙女”和大鹏的家人相处。一开始，刘陆有点怕三舅，慢慢地，她发现三舅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伤人，也就不再害怕了。
按计划，《姥姥》会在2016年的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那天开机。这么多年，大鹏一直有个习惯，每次他都开车回吉林。先在沈阳停一下，跟师傅赵本山见个面、吃个饭，再继续上路回家。腊月二十二，大鹏和团队到了沈阳，和师傅吃了饭，在院子里边聊天，边散步，聊到了半夜才睡下。“早上七点，工作人员就来敲我的门。”家里传来消息，出事了，姥姥昏迷，正在医院里。大鹏赶紧爬起来，开车往家赶。
“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作为外孙，姥姥生病，正躺在医院里。作为导演，三十多个工作人员都到了，电影马上开机，“主角”却倒下了。虽说要捕捉“天意”，这天意还是让大鹏始料未及。
从得到这个消息开始，大鹏就纠结在两种身份里，这种纠结持续了四年，一直折磨着他，直到最近电影上映。
回到老家，大鹏先去了医院。按当时医生的说法，姥姥病得不轻，但已经稳定了，还能醒过来。这多少让作为外孙的大鹏踏实了一点，但作为导演的大鹏依然焦躁。“电影要怎么拍下去？”几乎是从医院回到老家的路上，大鹏就做了决定。姥姥倒下了，外孙女和姥姥的关系就建立不起来。那不如转头去拍三舅，三舅有个女儿叫丽丽，过去十年都没回过老家。大鹏临时改了人物设置，让刘陆演三舅的女儿丽丽。
调整到这儿，大鹏以为，虽然姥姥还在病中，但作为外孙和导演，他的危机都基本解决了。没想到的是，真正的意外还在后面。
姥姥的病情急转直下，最终没能跨过年关——《姥姥》彻底失去了它的“主角”。这场原本为捕捉姥姥过年状态而拍的电影变成了记录一场葬礼。
采访时，大鹏说，过去四年，每次打开素材剪辑电影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每次都是把那十几天的伤痛撕开了给自己看。那场拍摄之后，大鹏觉得自己不那么快乐了，整个人有点蔫儿。期间，他还看过心理医生。有朋友和他说，这些痛苦和情绪问题的症结可能还要追溯回那几天。那场葬礼，外孙大鹏没能全身心地参与其中，他与姥姥缺少一次真正的彻底的告别。“或许，《吉祥如意》上映会是这真正的告别。”朋友这样和大鹏说。
的确，电影拍摄的那十天，大鹏太痛苦了。电影成片里有几个镜头，姥姥的葬礼有个仪式，一家人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绕着棺材爬，往前爬，不能回头。大鹏一直记着这个场景，也忘不了处于这样剧烈的群体悲痛中时自己的状态。“我悲伤，但又不能放任自己悲伤，我的剧组还在拍，很多事还需要我去安排。”他几乎没想过停机，搁浅这个项目，即便遇到这样悲痛的家事——导演大鹏整个剧组有39人，大家都放弃了回家过年来帮他拍电影，他得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所以，那十天，大鹏是除真实的丽丽之外，出现在镜头里的最冷静、最置身事外的人。《吉祥如意》里只有一个镜头隐晦地传达了他的悲痛：镜头朝着一扇关上的门，门里传出恸哭声，那一刻，大鹏不是导演，只是个没能对姥姥说出那句“我想你”的外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