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而诗意的“伪君子”
文 /周腾飞
一
1936年，英国作家奥威尔与新婚妻子一道，志愿赴西班牙参加反法西斯战争，并被子弹射穿了喉咙。在《西班牙战争回顾》一书中，他讲述了一件事——
一天清晨，他到前沿阵地打狙击，好不容易准星里才闯进一个目标：一个光膀子提着裤子的敌兵，正在不远处小解......真乃天赐良机，且十拿九稳。但奥威尔犹豫了，他的手指始终凝固在扳机上，直到那个冒失鬼走远......他的理由是：“一个提着裤子的人已不能算法西斯分子，他显然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你不想开枪打死他。”
我想，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描述，对于和平时期的非军人读者来说，是感人的。作者作为作家的优雅与诗意、他那伟大高尚的悲悯情怀，在短短地描述中如瀑布般飞流直下，很能感动人。30年前，我作为一个阅世未深的青年士兵与文学爱好者，也曾深深被感动。可最近再读到这个故事时，确生出了迥异的看法与对立情绪。
如果别“想多了”，没人会怀疑奥威尔这段描述的真实性与真诚性，也能符合逻辑地推论出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但稍一思量，就很想掰扯一下：奥威尔您干嘛去了？地点从英国来到了西班牙、从书房来到了战场，角色从作家变成了战士，作战对象是法西斯军队，而且这个角色转换是志愿的。
“一个提着裤子的人已不能算法西斯分子，他显然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你不想开枪打死他。”这个判断要多虚伪有多虚伪：一、“一个提着裤子的人”已不能算法西斯分子吗？可能他在提裤子之前刚刚杀过人，或者之前的什么时候杀过人，而且杀的一定是正义一方的人，可能是自己的战友也可能是无辜的群众。那么在他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击毙他不是他的罪有应得吗？二、“那个提着裤子的人”提上裤子后会干什么，会是什么样的人？后果会怎样？奥威尔的“不杀之恩难道会冥冥中感化到敌人，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用脚丫子也可以想得到，他立即会或者不久之后会再拿起枪去杀人！三、“你不想开枪打死他”的后果可能是——“那个提着裤子的人”提上裤子之后不久又将杀害若干自己的战友和无辜的群众！
我并没有完整地读过《西班牙战争回顾》一书，仅仅以这个故事说奥威尔是个优雅而有诗意的“伪君子”可能有失厚道。所以给伪君子的标签加了引号。厚道一点来客观分析，奥威尔去当士兵之前已经是作家，已经培养出了壮硕的作家品格；而他当战士的时间并不长，可能还没来得及受严格残酷地军事训练，战士品格还没有发育成熟。正因为此，当他瞄准“一个提着裤子的人”时，便同时展现了一位优秀作家的品格与一位混蛋战士的品格，因为其作家品格压倒了战士品格，最终由作家品格指挥了他的行为。作家奥威尔如果没去战场参加反法西斯战斗，他本来可以算“货真价实”的君子。但他既然志愿去参加反法西斯战斗，又用训练有素的写作技艺以混蛋战士的低劣来展示作家品格的优秀，至少在客观上有“作伪作秀”的嫌疑。而“作伪作秀”被作家制作出来，则带有很强的蒙弊性与蛊惑性......
二
我最近看到这个故事，是来源于作家王开岭《精神明亮的人》一书中《决不向一个提着裤子的人开枪》的文章。在表达自己的“异见”前先还得说点题外话。在我看来，王开岭是一位很有思想很有诗意的作家。我很尊重他这个人，很欣赏他的作品，甚至还向亲朋推荐他的书，断然不存在“文人相轻”的动因。他是成名作家，我只是个业余作者，即使是“文人相轻”我也不够资格。我也从来没有过从低位向高位发射文字脏弹用以抬高自己吸睛度的不良操作。以下文字仅仅只是对《决不向一个提着裤子的人开枪》的文章表达自己的“异见”。
作家王开岭对作家奥威尔是激赏的，在常常掀起“文人相轻”波澜的文坛，可以说作家王开岭“文人相重”的品格是不错的。
他在文中写道：“一个人，当他提着裤子时，其杀人的职业色彩已完全褪去了。他从军事符号——一枚供射击的靶子，还原成了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一具生理的人，一个正在生活的人”。
这个逻辑实在太扯了。一个战争中的军人（含敌对双方），难道其杀人的职业色彩仅仅只存在于持枪、瞄准、抠动扳机的时候？其吃饭睡觉行走坐卧都是正在生活？他们的“军事行为”与“生活行为”可以清晰割裂、互不关联？
以这样的逻辑可以推出一个“高尚场景”：一个歹徒完成强奸，正要从容逃走，一个平时很有正义感的壮汉就在歹徒几米之内，而且正好持有棍棒。他完全有能力有条件抓住或者击伤歹徒。但是他放弃了。放弃后在朋友圈发微信说，他当时放弃是因为歹徒强奸后没有继续强奸，逃走时已经切换成一个生活中正常的人......
作家的一个主要本领就是微言大义，习惯于从具体个案拓展延伸到宏大疆域。作家最后感慨道：“你隐约想起了一些很少被怀疑的话：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凶狠，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严酷无情，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作家还从这些句子中：“你感到一股冷，一股政治特有的冷。匕首的冷。地狱的冷。”“不合时宜的奥威尔，却提供了一种温暖，像冬天里的童话”......
客气点说，可能作家没有当兵的经历，对军人品格太隔膜。他在文章中以人性向善的普适性真理“强奸”了军人品格的特殊性,而且他并不自知这是在“强奸”，行文是那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天真可笑......
抗日战争中八路军出神入化的游击战，其要领之一就是专挑敌人战斗力薄弱的时候狠狠地揍。以十倍兵力围歼其小股兵力。夜袭、奇袭就是专挑敌人吃饭、睡觉、提裤子的“生活时间”攻击......
如果按作家文章中逻辑，这太不“人性”了。如果我们按奥威尔和王开岭的作家品格来规范战士行为，或者以天真的普适性向善人性凌驾于战士（军人）特殊性人性之上，本来就比较窝囊的抗日战争死伤的军民恐怕就不只三千多万了（这个数字还不足够大么），能否最终胜利都不好说。那也就没有条件供作家在歌舞升平的时代坐在办公室里感受“地狱的冷”了，直接去地狱体验生活吧......
（图：作者·周腾飞近照）
作者简介：周腾飞，重庆奉节人，笔名：天一，从军28载，至上校团政委，现就职于北京某政府机关，刊发新闻稿件、散文、诗歌2000多篇（首）。获媒体征文奖50多次，其中：随笔《放弃射门》获《足球报》1997年度特别佳作奖、之后入选全国小学语文统编教材第十册10多年，组诗《正发育》获得《中华诗世界》“首届当代前卫诗人”现代诗一等奖，《别样乡关》获第二届路遥文学散文二等奖（一等奖空缺），作品《大山斯人》获《人民日报》建国45周年报告文学征文奖，《一位工兵团长的情怀》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建国45周年报告文学征文奖。百度可搜索到作者“周腾飞”、“放弃射门”两个辞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