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宝玉说了句“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这句话让我至今难忘。
我初读《红楼梦》时,大概也就十多岁的样子。那时家里还很穷,过八月十五中秋节家里烤了月饼,还是每人一份地分开,各吃各的一份月饼,不能多占多吃,更舍不得把自己份内的月饼给兄弟姐妹。所以从小我只知道各人各得自己的糖果、月饼或压岁钱之类,从来没听说各人各得眼泪。我只想得好吃好玩儿的,眼泪有什么稀罕的?我最讨厌眼泪了,大人也常说:“动不动尿出两眼泪,泪能淹死人吗?”所以我当时很奇怪宝玉想贪得眼泪,以为富家子弟太矫情,甚至有点变态,但书中的意思好象说宝玉成熟觉悟了,当时很奇怪,后来慢慢也就跟着觉悟了,所以至今记得。
故事情节是这样的,那日宝玉在各处闲逛,烦腻之间,便想起《牡丹亭》曲来,听闻梨香院里的龄官唱得最妙,便满怀希望地直奔而去。到了院内,宝官玉官都笑嘻嘻的让坐,只有那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来与女孩子们亲近,在脂粉队里混惯了,便很自然近前到龄官身旁坐下,陪笑着央求她唱《牡丹亭》里的“袅晴丝”一套曲目,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从未被人如此厌弃的宝玉,竟被拒绝得干脆利落,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好没意思地出来了。
宝官等见宝玉满脸失落地旋即就出来了,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正说着,贾蔷提个雀儿笼回来了,也顾不得多和宝玉说两句,就迫不及待地进屋拿会衔旗串戏的雀儿哄龄官开心。雀儿表演节目虽然有趣,却不想触动了龄官的心病,认为贾蔷是在拿笼中雀嘲弄自己,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害得贾蔷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拆笼放鸟。两人旁若无人地纠缠逗嘴,恣意煽情,又是娇嗔又是泪,根本无视宝玉的存在,看得宝玉“不觉痴了”。
回来的路上,宝玉思忖着,人家龄官的眼泪是为贾蔷流的,只有贾蔷才能真正得到龄官的眼泪,原来世间所有女孩子的眼泪并非都是为他宝玉而流的。自此宝玉终于顿悟:一个人只能够收获独属于他的眼泪,“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啊。于是宝玉回到怡红院就对袭人叹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宝玉情悟梨香园之前,对于女孩子那是天然的博爱主义者,倒不是宝玉好色,只是宝玉对“水做的骨肉”有一种天生的怜香惜玉的情结。他只是爱惜珍视她们,而并非就想占有她们,他原只是个孩子,而且生在温柔富贵之家,从小就沐浴在众人的爱中,所以就养成了这种博爱主义者,而且很享受这种博爱情结。三十四回中,宝玉被贾政毒打了一顿,众人都丧心垂泪,尤其是黛玉,把眼哭得肿成了桃子一般。连一向含蓄的宝钗,也哀叹道:“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宝玉当时听了之后,心里舒畅无比,连皮肉上的疼痛也抵消了大半。心里暗想:“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志露出,令人可观可玩,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还有一回和袭人谈到生死时,宝玉又说:“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可见,宝玉原来是想得所有人,尤其是所有女孩的眼泪的。
人长大后就有了烦恼,宝玉也一样。年青人到了谈恋爱的时候,就应该有了选择性,不是所有女孩子的眼泪都能给你,你也不能随便再接受所有女孩子的眼泪了。宝玉也知道自己的选择就是林黛玉,但他还不知道不应该接受也不会得到所有女孩子的眼泪,这也正是黛玉最担心的地方,他和黛玉的许多冲突和不快也就在这里。宝玉虽曾对黛玉说过“你放心”这样满含深情的话,但他还是想得所有女孩子的泪,这又怎么能让黛玉放心得下?龄官与众不同的表现才使宝玉有所感悟,龄官实际上充当了宝玉人生当中第一位情感老师的角色。“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这正是宝玉顿悟后才说出的话。
(子夏故坛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