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
开得出菜单并不等于摆得成酒席,要不然,谁都可以马上称为善做菜的名厨师又兼大请客得阔东道主了。
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的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遮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用人的工钱。
看她们有说有笑,不容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
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红了。
孙太太眼睛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
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超浓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
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小圆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哪里的蛙群齐声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拼命追忆,之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
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
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
花气熏人欲破禅。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
方鸿渐看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
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
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幸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
这时候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 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
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心里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
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
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后,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丁。
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
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那种眉花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
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些出洋船上的光景。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
顾而谦的兴致想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
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毛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
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
鸿渐听口风不对,可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能把手指为他撮去。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
害羞脸红和打哈欠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薄脆的梦。
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
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
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
拥挤里得孤寂,使他像许多住在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得孤岛。
生存竞争渐渐退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得狠毒。
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带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
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时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
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