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阳台往窗外看，大街上人行车往渐多，小区外道旁的杨树枝头，远远望过去，隐隐约约有了一抹嫩绿。春天真的来了，大自然不会因为新冠疫情改变自己的节奏，“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现代人对大自然的变化已经是十分的麻木了。忙碌，压力，步履匆匆，来去匆匆，无心欣赏身边的风景，使我们失去了许多多愁善感的机会，也使我们失去了许多真正的诗人，因为诗人的眼睛应该是复眼，能明察秋毫，外界的任何微小变化，都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也许是生活节奏慢，亦或是古人感情丰富，或许是离大自然很近，更注重人与自然的关系，更敬畏自然万物，所以中国古代虽然教育方式多被今人诟病，却诗人辈出，他们真正能做到“一粒沙里见世界”，从草木枯荣里能看到沧海桑田，看到时光流逝，万籁有声，直达心灵深处，正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俗话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不然，自从人类有了诗，草木便也有了情。感物兴怀，是古代文人的强项。我们看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这种触景生情的例子比比皆是。开卷之作《关雎》就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君子好逑。”再看《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有《氓》里写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用桑叶嫩绿而有光泽引出女主人公青春妙龄，美丽而有活力，因而得到了男主人公的欢心爱慕，千方百计前去约会；结婚后，“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叶变黄陨落，女子也因操劳家务成了黄脸婆，不再青春貌美，男人露出了真面目，抛弃了这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姑娘。
关于抒情，有表达含蓄委婉的，也有写的直截了当的。像《古诗十九首》里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句子：“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几乎每一首都有感慨时光易逝人生无常的句子，古人这种焦虑的情绪，所以面对大自然的斗转星移寒来暑往草枯木荣的变化，自然很敏感，很容易激发出诗情画意。不是掉书袋，而是想借此说明，感时伤怀是古人的家常便饭。文学史上对这些诗中流露的这些感叹人生短暂的文字多有贬谪，认为是消极情绪。但我想，在那么长时间里，那么多文人中，只留下了区区十九首诗歌，传诵了几千年，如果有这么大的硬伤，难道我们的古人都是傻缺不成？按哲学家萨特“存在即是合理”的观点，既然人生短暂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为什么文学就不能反映这个事实？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看到滚滚长江东逝水，眼中已不是一河江水，而是变成了一条时间的长河，它呼啸而来，裹挟着万事万物，疾驶而去，永不回头，告诉我们，时间的不可逆转。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东晋大司马桓温在历经几十年戎马人生后的感慨。桓温带兵打仗，路过旧地，看到道旁自己十几年前种下的柳树，如今已是双手合围不住，不禁感慨：树都这么大了，人怎么能不老呢！后来大文人庾信也在《枯树赋》里引用：“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诗人由杨柳回春，感受到了时光不待，人生易老，告诉我们，一切功名利禄都是虚幻，都不如抓住眼前的幸福实在。“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李白站在越中旧地，看到眼前鹧鸪飞来飞去，一般人司空见惯之景，诗人却听出了鹧鸪叫的悲壮苍凉，思绪穿越千年，感受到了盛衰无常，沧海桑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朱熹不是在观景，他在抒发读书心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却在游山玩水中领略出人生的大智慧。
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前面还说得比较含蓄委婉，面对眼前壮丽景色，“乱石穿空，惊涛拍浪，卷起千堆雪”，自然会联想到在此建功立业的心目中的大英雄人生大赢家周瑜，一路写下去，激情难抑，直至“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句，钦慕之情达到极致。但写到最后，想到自己的现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不再委婉，开始直抒胸臆了：“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有多少评论家，替作者惋惜，认为如果没有这一句结尾，这首词就完美了。每次看到这样的评论，我都恨不能替苏轼抽这些评论家一响亮耳光：人家绝代文豪，豪放词祖，还不知道怎么写词，需要你在这里信口雌黄瞎指挥吗？我们不能苛求古人都要像范仲淹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抒发一己之悲又有何妨？因为杜甫是诗圣，他写《登高》，发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就是忧国忧民，苏轼感慨身世寄情山水，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就是消极避世？这样带节奏地去评判，算不算是一种人生观歧视？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文学可以悲，可以喜，可以哭，可以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只让报喜，不让说忧。圣人还说呢：“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你凭什么不让？
2020年3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