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悲歌——忆金陵
文/王真光
秦淮河在南京穿城而过,像蟒袍上的一条“玉带”系在腰间,给这座帝王之都的古城增添了无限风采。如果,秦淮河处在别的什么地方,它也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流而已,但秦淮河座落在虎踞龙蟠的南京,南京是何等地方?六朝的都城,占尽了天时地利,于是身价百倍。从东水关至西水关,长达十里的秦淮河两岸,是当年最繁华的地段,那里是名门望族聚居之地,商贾云集之所,酒家林立,青楼密布,金粉楼台,画舫波影,文人墨客荟萃,歌妓寄身其中,延续了千百年的旖旎风光,演绎出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秦淮河,见证了历史的兴衰。
但更要的是,秦淮河还是一条文化积淀的河,它引发了多少文人讴歌赞叹,兴会淋漓。唐朝诗人杜牧的那首《泊秦淮》最为有名:“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近人朱自清和俞平伯互以同题为文,写下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这两篇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在秦淮河畔,又演绎了几多悲情故事,令后人一再传诵。明末时期的“秦淮八绝”,即:董小婉、顾横波、卞玉京、李香君、柳如是、寇白门、陈圆圆、和马湘兰,都是演出的重要角色。这些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女子,在诗词歌赋、文墨绘画方面都有较深的造诣。更难得的是,她们都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动乱年月,在国家存亡时刻,除了马湘兰外,都表现了强烈的民族气节,其中尤以李香君的故事最令人动心。李香君是秦淮河畔媚香搂的名妓,精通诗书琴棋,善于歌舞,与明朝改革派“东林党人”复兴社的侯方域一见钟情,至死不渝,侯方域送给李香君一把题诗扇,成为定情之物。其后侯方域为政敌阮大铖陷害,不得已投奔史可法,李香君孤守等待侯方域的归来。但阮大铖却强行将李香君许配他人,李香君誓死不从,撞头自尽未遂,血溅诗扇。后人孔尚任据此写出名剧《桃花扇》。这个故事,至今令人扼腕叹息。
秦淮河上的这些陈年往事,常为南京人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但这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之后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么?秦淮河并没有中止它的活动,它依然淙淙地流淌着,依然承载着历史的刻纹,依然演绎着人间的悲欢……
时光跨越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一年是一九四六年,那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一年,在南京城里,抗战胜利的狂欢仅仅留下一点点余温,作为南京人,是处在由欢欣到悲戚的转变之中。那一年,我们几个年轻人组织了一个读书会,以读书求知为主题,每周聚会一次,选些文艺作品研读,讨论时事,关注国家前途。有一天,读了朱自清和俞平伯的那篇同题文章《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受其感染,便决定当晚集体去游秦淮河,体验朱、俞二位前辈的审美心情。
读书会共有九人,五男四女,戎嵩高兄牵头,其他是戴志强、王继仁、李沛、马琳、徐桂华、夏秀荣、朱丽英和我。九个人在晚上八点齐聚秦淮河畔。戎兄让王继仁去雇游船。王继仁外号叫“车长”,因他在南京小火车上当车长,善于交际,所以让他去雇船。不一会“车长”回来了,说是游船都被军官们和大亨们雇走了,没有游船了。那时的南京是军人和商人的天下,都是从“大后方”来的,财大气粗,没人敢惹。这种情况,大家也早已知道,平时也就忍了,但现在雇不到船,就有些气愤。戎兄说,雇不到游船,那就雇两个划子吧。几位女同胞不同意,说是坐小划子游秦淮河不够意思,而且危险,更不愿九个人分开。看到这情况,“车长”不甘心,复又去小码头探望,一会就跑回来说,雇到了,正好有一艘回程空船。于是大家兴冲冲地奔向小码头,果然有一艘游船停靠在那里。但我们也同时看见,此时正有一个身穿西服的青年人,搀扶着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上船。“车长”忙喊:“喂喂,那是我们雇的船!……”那一对男女充耳不闻,继续上船。“车长”旋即跳上船去阻止。
“你干啥子?”那青年吼道。
“车长”说:“这是我们雇的船!”
“啥子你雇的船?老子就是要坐这条船!”
“你——什么老子老子的,给我下来!”
于此,互相争执起来,在争执中只见那青年突然掏出手枪,指着“车长”大声吼着:“妈的,你不要命唦,敢挡老子的路!”
我们在岸上看得清楚,戎兄大喊:“继仁,回来回来!”
“车长”听见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悻悻地回到岸上。
我们眼看着那艘游船向河中驶去。
“车长”愤愤不平:“什么东西!”
戎兄说:“兄弟,忍了。强权之下无公理,打着‘民国’的旗号,却没有民众的权利,这就是当前的现实!”
附近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告诉我们,刚才的那个青年是南京警察局局长的儿子,常在这一带横行霸道。
原来如此。
我们扫兴不说,也叹息这难言的世道。还是马姐豁达,说:“不坐船就不坐,咱们上夫子庙逛逛,还不是一样玩么?”
正当我们转身向夫子庙走去时,忽然从我们身旁飞也似地跑过一个年轻女子,又听得后面有人大喊大叫,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追了过来,远处还有几个男人也向这边跑来。那婆子边跑边喊:“抓住她呀!……抓住她……”
前面那个女子虽然跑得很快,但后面的人追得也快,距离越拉越短,眼看快要追上了,那年轻女子无路可逃,忽然一转身,跳进了秦淮河里,一头扎下去再也没有浮上来……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我们都惊呆了。
戎兄说:“又是一条人命!也许是一个妓女,无法活下去了!”
一种悲哀掠过我的心头,我忽然想起了李香君,也是在这秦淮河畔演出那样的悲剧。当然,这个跳河的女子不能与李香君相比,但她们的命运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却又如此相似。
秦淮河又刻录下悲痛的一页。
两年之后,政局大变,时间到了一九四八年年底,那时,淮海战役已经结束,解放军兵临江北,南京城内动荡不安,可以说当时的政权危在旦夕。就在这种时刻,有一天我路经新街口的“蜀中饭店”,见这座抗战胜利后开张的大酒店,依然灯火辉煌,扩音器里传出歌女高唱的《满场飞》,舞厅里男男女女正在翩翩起舞。我忽然产生一种反差心理:当前时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里竟还有这样一些人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句子立时浮上脑际。新街口不是秦淮河,但这个诗句又把秦淮河连系了起来。历史不会重复,但却有相似之处。当年隋兵陈师江北,一江之隔的南朝政权覆灭已迫在眉睫,而一些贵族官僚豪绅却依然沉缅于声色歌舞、纸醉金迷之中。《后庭花》——《玉树后庭花》南朝李后主所作的这首荒淫乐曲,在这衰世之年,有些人不以国家为怀,却用这亡国之音来寻欢作乐,不知祸将临头。商女歌唱《后庭花》,过不在己,而是那些欣赏者的要求,真正不知“亡国恨”的,是那些达官贵人。现在,在这“蜀中饭店”里听着《满场飞》,狂欢乱舞,不也正是这样的写照么?大凡一个政权行将覆灭之际,必然产生妖孽,必然产生不可救药的腐败,历朝历代,概莫能外。虽然时光延伸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但秦淮河依然承载着历史留下的沉疴,依然诉说着平民百姓的忧伤不幸与疾苦。
秦淮河,是人们心中的一首悲歌。
作者简介:
王真光,笔名司马丹。(1925-)曾在铁路部门工作。1946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记忆中的故事》《铁道上的暗礁》《降龙的人们》《横渡印度洋回国记》等。先后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山东分会理事,中国铁路文学艺术工作者协会理事,济南铁路文艺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其简历及有关创作辞条,分别被收入《中国文学家辞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及《中国作家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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