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古人创作诗词时十分讲究炼字炼句,常常表现出一字不肯放松的谨严态度。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当属唐代贾岛“推敲”的故事以及北宋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炼“绿”字的故事。
古人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为了选好一个字,要思索很久,甚至捻断好几根胡须。又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为了两句诗,苦思三年才得以吟出,吟成时不禁双泪长流。这些都足以说明古人创作的一丝不苟。
古人在一联诗句中,上下句对应的同一位置上,都尽力避免使用相同的字,因此,要想在一位诗人一生的创作中,找到不同诗篇中使用相同句子的例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种不可能在北宋大文豪苏轼那儿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仅在两篇不同的作品中使用了相同的句子,而且涉及的两篇作品还是形式上差异较大、内容上没有关联的一诗一词,更令人称奇的是,使用的完全相同的句子不是一句,而是两句!
苏轼这一神操作放眼整个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恐怕都是绝无仅有的!
苏轼为什么这样做呢?是他创作不够严谨?答案是否定的。
苏轼创作严谨是有名的。就拿他创作《题西林壁》为例,虽然只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短短四句,也是他耗费十多天时间,深入其山,仔细观察和思考,用心提炼的结晶。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在不同的诗和词中使用完全相同的两个句子呢?
让我们先来看看他的这两首作品。
第一首是他的词《定风坡》: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二首是他的诗《独觉》:
瘴雾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风生体疥。朝来缩颈似寒鸦,焰火生薪聊一快。
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
悠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坡》这首词作于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丰五年)春,当时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的第三个春天。
《独觉》一诗作于公元1094年,当时苏轼被贬谪在惠州(今广东惠州)。
这一诗一词创作年代相差十二年,创作地点一个在湖北,一个在广东,也是相差甚远。那么缘何能使用完全相同的两个句子呢?
我们细读两篇作品的内容,发现两者还是有一定的内在关联的。
首先,这两篇作品都是苏轼被贬谪期间所作。
其次,这两篇作品抒发的都是苏轼被贬谪时内心的豁达乐观的心胸。
《定风坡》是苏轼代表词作之一,其大意是:
不用注意那穿林打叶的雨声,何妨放开喉咙吟唱从容而行。竹杖和草鞋轻捷得胜过骑马,有什么可怕的?一身蓑衣任凭风吹雨打,照样过我的一生。
春风微凉吹醒我的酒意,微微有些冷,山头初晴的斜阳却应时相迎。回头望一眼走过来的风雨萧瑟的地方,我信步归去,不管它是风雨还是放晴。
词人当时与朋友春日出游,忽然遇到风雨,朋友深感狼狈,词人却毫不在乎,泰然处之,吟咏自若,缓步而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这首词的点睛之句,是苏轼对自己屡遭凄风苦雨的人生的总结;也是他面对人生风雨,泰然处之、恬然待之的人生宣言。
《独觉》一诗写诗人谪居惠州时的生活处境以及心境。大意是:
三年来天天面对乌烟瘴气,已经见怪不怪,只怕北风一起身上生疥疮。早上像寒鸦一样缩着颈子,生起火来心中那个畅快。生火取暖便觉如坐春风,溅起的火花如彩霞万朵,桃李盛开。在明亮的窗边悠然独眠,将要醒时还能听到自己的酣眠声。
诗人把谪居荒凉之地生火取暖的窘迫生活,写得富有诗意、意趣高远而超凡洒脱。在穷山恶水中的一间茅屋里,快乐与平静信手拈来,丝毫没有对一路贬谪命运的抱怨和所受苦难的巨细描摹,置身于孤独困苦的环境中,仍能保持“坡仙”的旷达品格,是一种宁静、淡远的超功利、超现实的禅境。
由上述可见,这两首作品都抒发苏轼贬谪期间的旷达乐观,对人生风雨的泰然恬淡,而“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两句则是这种人生态度的高度浓缩,是经典名句,所以,苏轼在两首作品中使用同样的两个句子也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