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敖，是韩信投奔汉军之后被任命的新职务，一个管理粮饷仓库的小官。在前往南郑的行军途中，韩信终日与粮草为伴，面对一车一车的稻谷黍粟，仿佛听到了命运之神对自己的嘲笑与讽剌，不由得心生悲凉。
脱楚归汉，尤其是在刘邦最低潮时前来投奔，本以为可以受到赏识、得以重用，没成想只被任命为连敖小官。以前在楚军中还能常侍项羽左右，如今可倒好，压根儿连刘邦的面都见不着，成天对着满车的粮草干瞪眼。
久而久之，韩信萌生去意。
况且，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想要逃，如今汉军中三天两头就有士兵开小差，逃兵问题日益严峻。当初，项羽只分配三万兵众给刘邦，这三万人大都是刘邦在楚国起兵时的本部兵马，多来自于砀郡、泗水郡。此外，仗着刘邦这些年积累的深厚名望，人关的四十万大军中，竟有数万名诸侯国子弟自愿追随刘邦，起建功立业，奔个好前程，韩信正是其中之一。大军出发前，大家都知道汉中路途艰险、环境恶劣，可还是低估了此行的艰难，越深入汉中腹地，士兵们就越思乡心切，面对眼前的深山峭壁、荒无人烟，越发感到前途渺茫。众人心中共同的疑问是：汉王被楚霸王发配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还有机会卷土重来、扭转乾坤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让人乐观，在人心惶惶、军心动荡的氛围下，越来越多士兵溜之大吉、逃之夭天。
刘邦大为震怒，与其说是震怒，不如说是恐慌。一两个逃兵事小，可倘若人心散了，队伍失去凝聚力，那一切就都完了。一向以宽厚示人的刘邦，露出狠辣的面目，下令追截逃兵，抓回的一律处死。
韩信也开溜了，不幸的是，才跑出去不过两里地，就被抓了回来。韩信扭头一瞧，这一整排逃兵三十多人，都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刑场就设在军营中开阔的广场，临时搭了一个木台子，刽子手背持长刀，像尊石像似地伫立台上。
韩信忽然觉得，这像极了一个戏台，只不过上演的不是歌舞杂耍，而是鲜血淋漓的砍脑袋。汉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就是要让全军将士都看看，逃兵将落得什么下场。韩信排在第十四个。他前面的逃兵颤颤巍巍地，一个接着一个被押上台，刽子手手起刀落，利落得很，只听得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便身首分离，一命呜呼。韩信历经过沙场上的浴血奋战，生死危亡，投军从戎，本就是把脑袋拴在了裤腰上，越是千钓一发的时刻，他越是平静。台上滚下来第十三个颗人头，停在韩信身边不远处，只见那人头面孔狰狞、死不瞑目，布满血丝的眼晴里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死神的脚步在逼近，韩信前面终于空无一人，眼看他马上就要成为那第十四个被斩首之人。
韩信哪里是轻易屈从于命运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拼死一搏！他早就留意到，台上监斩的是滕公夏侯婴—刘邦的同乡、亲信兼车夫，此人无疑就是今日活命的唯一希望。韩信在被两名大汉押上行刑台时，突然冲着夏侯婴方向大喊：“汉王不是想夺取天下吗？为何斩杀壮士！”
夏侯婴原本一直低埋着头，百无聊赖地例行监斩公事。韩信狂言乍起，监斩官缓缓抬起头来，被成功勾起了好奇心：“何人大放厥词？带上来。”
韩信被带到夏侯婴面前，这个即将被处死的逃兵，面无惧色，高昂着头，灰头土脸却难掩英豪之气。夏侯婴心中暗暗称奇，这种从骨子里往外迸发的狂傲与豪情，他可只在西楚霸王的身上见到过。
夏侯婴手指行刑台：“壮士是怕死吗？”
“死有何惧！”韩信直视夏侯婴审视他的眼神，“人固有一死，只恨平生之志未遂，功业未立，天下未平！”
夏侯婴不自觉地被眼前这个狂生所吸引：“暴秦已亡，西楚霸王分封天下，各路诸侯各归其国，何来‘天下未平’啊？”
韩信啐了一口：“哼！项羽小儿，无谋莽夫，哪里担得起天下之主！汉王贤德，民心所向，难道就甘心屈居于汉中、巴蜀之地，不敢与楚王一争吗？”
韩信所言，正是目前刘邦集团最为迫切的第一等事。夏侯婴闻言大奇，亲自为他松绑，邀其入帐。一番长谈之后，夏侯婴对韩信钦佩不已、大为折服，第二日就向刘邦举荐韩信。
这位韩……韩什么……”也许是正受逃兵问题困扰，刘邦显得心不在焉。
“韩信，大王。”
“哦，对，韩信，此人现在所任何职？”
“任军中连敖一职。”
“哦，管粮食的，那好办，就擢升这个韩……韩什么的，任治粟都尉，统管我军粮饷，岂不善哉，哈哈…”
夏侯婴大喜：“叩谢大王！韩信此时就在帐外，烦请大王召见，命新任治粟都尉亲来拜谢。”
刘邦摆摆手：“不必啦，滕公举荐之人，必定是人才呀，寡人信得过不必见了……”
夏侯婴拜退出帐，对韩信作揖道：“恭喜足下，贺喜足下！鸿运已至，官升三级，今后足下就是我军治粟都尉啦！”
“哦…”韩信满是期望的目光黯淡下来，“可否与汉王一见？待我当面向汉王陈说胸中韬略。”
这个……”夏侯婴面露尴尬，“汉王今日有些疲乏，早早歇下了足下莫急，来日方长，今后有的是机会…”
“戚姬去哪儿啦？我的美人儿！快传！传戚姬来陪寡人饮酒……”
帐内传出刘邦鄙陋粗鲁的声音，夏侯婴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上，硬挤出一丝笑容，窘迫得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韩信苦笑一声，摇摇头，拂袖走开了。
于是，韩信从管粮草的小官，晋升为管粮草的大官。经过这一番波折，韩信又回去跟他那满车满谷的稻粟干瞪眼了。若换成其他人，有这番奇遇，早就心满意足。可志在将相的韩信，哪里在乎什么治粟都尉之职。韩信心里明白，汉王只是看在夏侯婴的面子上，给他升了官儿，对他本人压根儿连见一面的兴趣都没有，更别谈赏识与重用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是这个韩信瞧不上的治粟都尉之职，让他遇见改变一生命运的人。
那是在汉军一路颠沛终于到达都城南郑之后。
这一日，粮仓深处，韩信正躺在髙高的谷堆上呼呼大睡。
“都尉！都尉！快醒醒，丞相来啦…”
韩信被下僚唤醒，迷茫昏沉之中睁开眼来，一位长髯老者，正笑容可掬地站在他面前。
大汉国上下，谁人不认识萧何，他是汉王最为信赖倚重的左膀右臂韩信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萧何面对面，只见他年过半百，一脸的老成持重、沉稳忠厚，最令韩信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温文柔和，润物无声地融化在笑容、体态、行止之中。
韩信纵身一跃跳下谷堆，谷粒飞舞，金黄漫天，身上宛如缀满点点黄金，他也不拂散，俯身向萧何作揖行礼。
萧何道：“都尉睡得可好？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在梦周公呀？”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下官虽还年轻，今日却也和孔夫子一样遗憾，没能梦见周公呀。”韩信笑道，“回禀丞相，虽日上三竿，却闲来无事，不睡觉又能干吗呢？”
闲来无事？本相正因此而来。有人向本相报告，检举新任治粟都尉尸位素餐，成日里在粮仓中睡大觉。如今看来，所言非虚。身为治粟都尉，却玩忽职守，你做何解释？
自从追随刘邦以来，萧何一直负责主管后勤粮饷事宜，是粮官韩信的直接上级。收到对韩信的检举后，萧何带着好奇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韩信环顾粮仓，拂去满身谷粒，不屑一顾道：“都是些粮饷小事，何须劳神费力？”
“哈！好大的口气！那敢问什么事，才是韩都尉愿意劳神费力的大事啊？”
韩信心思敏感细腻，他能够感受到萧何语声中的宽厚与友善，与从前那些嘲笑他的人并不相同。韩信朗声道：“在下自幼熟读兵法，胸中万丈韬略，拜将封侯、统领千军、征伐天下，这才是韩信要做的大事！”
以前，每当韩信这样口出狂言，引来的总是对方的冷眼与嘲笑。这次不同，萧何仔细凝视着这位狂傲的年轻人，收起笑意，肃然道：“本相问你，你既熟读兵法，又怎会不知，两军交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治粟之事，何其重要！怎会是小事？”
韩信目光灼灼，应对如流：“治粟之事固然要紧，可若军中无将，纵然粮草满仓，又有何用？”
萧何心中一动，像有根琴弦突然被拨动声响，脸上仍不露声色：“笑话！我汉军之中，樊哙、曹参、灌婴、周勃，皆为悍勇猛将，何来‘军中无将’之说？”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我说的，不是空有一股子蛮力的武夫，而是能够带领汉军决胜千里、最终打败项王的大将！”
萧何沉默了，韩信所言，正中他的心事。
这个狂妄的年轻人步步紧逼：“敢问萧丞相，我军中可有这样的大将？”
萧何沉吟半晌，叹息一声：“西楚霸王勇冠当世，我军中确实无将帅之才，可与其匹敌。”
“丞相错了，我军中正有这样的人。”
“你是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没有恶意，萧何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萧何明白，韩信说到了关键处，刘邦若要与项羽一争天下，正缺少一位深通军事谋略、能与楚霸王相抗衡的大将军。萧何心里打鼓：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会是汉王和我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人吗？
很快，萧何的疑虑被彻底打消了。
那天夜里，萧何邀请韩信来到丞相府中，二人彻夜秉烛长谈。萧何似乎有一种令人由衷信赖他的神奇魔力，韩信与他一见如故。此前就曾听闻，当初刘邦率军入咸阳，所有人都去抢夺金银珠宝，唯有萧何独自进入秦国丞相府、御史寺，收集律令文书、档案图册，这些重要资料最终逃过项羽那场大火得以留存。汉王由此知晓天下扼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成为大汉未来统御天下的重要依据。萧何的远见与睿智，令韩信钦佩不已。
而此时的韩信，经历过数次重大战役的洗礼，早已不再是那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那天晚上，面对眼前这位忠厚长者，韩信将从军两年以来的所有观察与思考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关于天下大势，关于项羽其人，关于大汉国眼前的困境，关于楚与汉的优劣势对比，关于未来东向争夺天下的宏图伟略…
烛火摇曳之中，萧何脸上的神色像正在演奏的乐章，时时流动变化，先是迟疑，然后欣喜万分、拍案叫绝，继而诧异又钦佩，最后是难以抑制地兴奋激动。
“足下归汉，实乃大汉之幸也！”
烛光渐暗，晨曦拂照，第一缕阳光透过薄薄窗牖铺洒进来。萧何觉得，大汉的未来也如这朝阳一般，充满生机与希望。
怎奈，好事多磨。萧何以丞相之尊，数次向刘邦举荐韩信，刘邦却始终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也许刘邦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一个项羽身边的执戟郎能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如果有，那为何项羽不重用，反而让他给跑了？他破格提拔韩信为治粟都尉，已经很给夏侯婴面子了。又或许，刘邦派人暗中调查了韩信的履历，对于他逃军的前科始终心存芥蒂。到达南郑后，逃兵叛将有增无减，刘邦头疼不已，深以为忧。作为汉国之王，对部下他最在意的品质就是忠诚。韩信一介逃兵，不砍头已经格外开恩，难道还要提拔他做将军不成？真是笑话！刘邦心中纳罕：在这件事情上，一向稳重老成的萧何怎么如此糊涂？
韩信空欢喜一场，怀抱希望然后又幻灭失望的滋味令他更感挫败沮丧。萧何一次又一次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请汉王见他一面，对方越是诚恳真挚，韩信感动之余，越发感到彻骨的悲凉。
他所遭遇的，不过是自古文臣武将时常面临的境遇：才髙运蹇，壮志难酬。千百年来多少诗词歌赋都在书写这一主题，自怨自艾者有之，心怀不甘愤恨者有之，故作洒脱通透者有之。韩信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一点儿都不眷恋和纠结。既然连萧何的举荐都徒劳无功，看来自己终究与大汉无缘。于是，韩信又跑了。
天下之大，往何处去？韩信不知道。他策马一路北上，因为往南是巴蜀荒僻之地，毫无希望，只能北行先出汉中，再做筹谋。
夜幕降临，一条奔腾的河流横亘在韩信面前，拦住他的去路。这是褒水支流寒溪（今汉中市留坝县马道河），入夜后河水涨潮，波涛翻滚。
涨潮不能渡河，韩信信马由缰，在寒溪边缓辔前行。这晚月色皎洁，白夜如昼，迎面凉风习习，身侧涛声滚滚。见此良辰美景，韩信心中的抑郁渐渐舒缓释然。
“韩信！韩信！足下留步！留步！”
焦急的呐喊伴随着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而来。萧何出现在韩信面前，马背上的老丞相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显得有些狼狈。
韩信心中百般滋味，一时难以尽言。
“丞相，你怎会来吃吃…”
“大汉不能没有足下，我怎能不来！”
韩信不敢直视萧何的眼睛，一低头就瞧见他的坐骑，马儿一副快要虚脱的模样，显然是急速狂奔了许久。
几个时辰之前，萧何收到臣僚报告，得知韩信又跑了，大叫一声“不好”！牵马出府，都来不及向刘邦禀报，一人一骑，披星戴月，火急火燎地追逐韩信。
寒溪暴涨，韩信慢了下来，萧何才得以在午夜时分追上他。二人止辔下马，于寒溪岸边对月而谈。
萧何问道：“敢问足下，此行将去往何方？”
韩信苦笑道：“天下之大，四海宇内，总有栖身之处。”
“本相只问足下一句，天下之大，四海宇内，能与楚王一争天下者，有几人？”
“唯有汉王一人既如此，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侍，足下抱负未展、壮志未酬，为何离汉王而去？”
韩信叹息道：“怎奈何，我欲为管仲，汉王却非齐桓呀。”
“那都是汉王未能与足下当面一见的缘故。只要足下随我归去，本相允诺，足下定然得以面见汉王，到那时，足下只须将胸中韬略倾囊相授，汉王必将委以重任！”
“委以重任？任何职？难不成又回去当那个治粟都尉吗？”
“以足下大才，非当我汉军大将不可！”
萧何不是狂言妄语之人，这时候如此说，倒令韩信有些意外。
“韩信无所知名，未建半分功业，汉王怎会任我为大将？”
“能否说服汉王，那是本相的事。”萧何面向寒溪，恳切道，“恳请足下再相信我一次！寒溪夜涨，拦住足下离汉之路，这岂非天意？听这浪涛之声，就连滚滚溪流也在挽留足下啊！”
月白风清，浪涛拍岸。萧何的眼神炽热而真挚。韩信本是性情中人，此情此景，让他的心与涨潮的寒溪一样热烈澎湃。
“如若汉王依然不用足下，我这个大汉丞相，不当也罢！”
萧何突然涌起一腔热血，意气满怀。如此罕见的表现，比许给韩信功名利禄更令他动容。萧何与刘邦一样，也是平民出身，但与刘邦的草莽气息不同，人前的萧何始终是个温文尔雅的体面人，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切都那么平和有序，从来没有冲动失控过。这样一个人，竞然星夜策马令自己陷入焦急、慌乱、狼狈之中，只为月下迫韩信。虽然韩信并不会天真地相信萧何真的会为了他抛弃一切，但即便只是这一时冲动之言，对于直饱受轻视冷落的韩信来说，也如钻石般弥足珍贵。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潦倒半生，突然得遇知己，韩信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仰望苍穹中的一轮明月，喇喃道：“待你我回到城中，大约天也就亮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