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同猜天下物 花厅分咏座中人
（谜语故事）
作者 彭鹏
话说凤姐果未食言，当真欲替薛姨妈在大花庭置办酒宴，这日晨起打点完了事体，便来与贾母商议。贾母正被鸳鸯、琥珀伺候着与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抹牌，听凤姐说了十分喜欢，笑骂道：“我还又当你吃了猴屎呢！罢了，也就你还能摆弄出个大家子势儿来。就把他们海棠社的全叫上，还有能写的也都叫叫，提前扑扑粉，正月里好热闹热闹。”凤姐拊掌委曲道：“你们倒也都给评评这个理儿，老祖宗这是捧我呢还是摔我呢。不过说来倒也是的，原本怨不得老祖宗，那日老祖宗明白儿的栓了个套我就伸脖儿往内钻，等纳过闷儿来也是迟了的，现今儿是被卖了还兴兴的给人数钱来了。”话未说完，贾母与众人便都前仰后合的笑起来。凤姐因又问道：“老祖宗看择个什么时候呢？”贾母想了想，道：“择日不如撞日，姨太太不是惦记着赏雪嘛，昨儿个这雪不小，就今儿晚上吧。你吩咐人将花厅收拾收拾便了。”凤姐拍手笑道：“老祖宗啊，这回您可总算棋输一步慢喽！我早已安排妥当，花厅现也正收拾着呢！”贾母心中欢喜：“你个小鬼灵精儿！”众人皆笑。
殊不知黄昏时分那雪又洋洋洒洒地飘了起来。贾母高兴，待被凤姐、邢夫人、王夫人等簇拥着来到大花厅，众人都早已候着了。但见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燃着松柏香，炉里焚着御赐百合草，案上摆的是合欢宴。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上林八芳、玉堂富贵等各样鲜花。见贾母等到了，众奴婢又将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一一献上。
贾母歪在榻上，先和众人说笑一回，即命落座，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着相陪罢。”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搥腿。在旁边一席，命宝琴、湘云、黛玉、妙玉、宝玉五人坐着，下面则是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边东西两席，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姐妹等。当下贾母就说道：“亏了凤丫头的一片孝心，今儿个设宴除了迎请姨太太和琴姑娘，也是让你们写诗作对的再编编灯谜，正月里好热闹热闹。”
薛姨妈赶忙起身，答谢道：“倒让太太费心了，又劳凤丫头破费，竟替我虔了这份孝心。”凤姐正擎了枚吉祥果要吃，就笑道：“姨妈定也知道，咱们这老太君是早安了心思要整治我的，有什么办法？倒不如主动些，免得烧了香还落个是被按着抱佛脚的，倒又多了番排揎。”众人皆笑。凤姐接着说道：“老太君的话大家可都听明白了吧，咱们先给老太君、薛姨妈敬酒请安罢！”众人闻说一起起身奉酒。待大家落座，凤姐向李纨道：“稻香老农，今儿可是你的主角，现在便鸣锣鼓开场如何？难得老太君今儿个这么雅兴，依我看，倒不拘诗社不诗社的，这灯谜谁有了就也献出来罢。”李纨道：“老太太的这道懿命可算是我们的福分，那天见了琴姑娘的怀古诗，宝玉早就嚷着也要学着作呢，今儿可巧会当其令。这回就统一作五绝吧，不限韵。覆射什么，连同自己的名字都题在后边。大家且都思想着，怡红公子就先登台吧。”又令准备笔墨纸砚，让惜春作誊写。
宝玉站起身，笑嘻嘻走向书案，道：“自古来全是主角压轴，我倒也不用谦让了，就给老祖宗编个喜欢的。”众人哄笑，却见他并未作思量，拿起笔来便写。探春在旁边读道：
飘摇入半空，得意舞春风。
一根生命线，却牵人手中。
（打一物）
——怡红公子（贾宝玉）
贾母听了，拍掌道：“这个我却猜出来了，是个……”。凤姐赶忙拦住，道：“我的老祖宗哎！您着急什么，您说出来了，正月里还怎么挂出去？”
众人皆笑。贾母捂嘴笑完了，道：“是呢，我没有憋住。宝玉编制的好，我喜欢！”
接下来依次是：
别笑尾巴短，可知耳朵长？
荤腥从不染，吃草最甜香。
（打一动物）
——菱洲（贾迎春）
一身如雪白，长颈顶红冠。
买价需多少？羲之润格看。
（打一动物）
——蕉下客（贾探春）
虽似林间鸟，吟哦有雅容。
休讥学人语，侬本在牢笼。
（打一动物）
——藕榭（贾惜春）
非龙却有鳞，光彩拟金银。
不敢尘间去，波涛寄此身。
（打一动物）
——蘅芜君（薛宝钗）
四海皆留影，川中最出名。
为谁啼血泣？何以恁多情？
（打一动物）
——潇湘妃子（林黛玉）
不必夸忠义，由来最护家。
当年曾送信，迈步踏梅花。
（打一动物）
——枕霞旧友（史湘云）
晨辉涂彩羽，伸颈一声长，
岂是夸音色，催人早起床。
（打一动物）
——稻香老农（李纨）
低飞常伴燕，双翼美如蝉。
最爱新荷上，欲悬还未悬。
（打一动物）
——薛宝琴
一炷擎心晕，长宵照不眠。
可因淌红泪，骚客每相怜。
（打一物）
——妙玉
撼树曾贻笑，戴盆还被讥。
始知天地内，多大也为微。
（打一动物）
——岫烟
何也常羞愧？同音与鹊偏。
莫嫌吾小小，五脏自全全。
（打一动物）
——李纹
何以称勤奋？逢花必吮唅。
微身奉辛苦，宏愿送甘甜。
（打一动物）
——李绮
见下面无人再写，凤姐便笑道：“这回写的好，我这门外汉都看出来了，是吧老祖宗？元宵节猜中了的您可多给打赏啊。我时才偷着先灌了两盅，壮壮胆，也学着编一个，给老祖宗添个兴头。你们诗人们可不兴笑话，四丫头你就直接给写上罢。”说罢念道：
说鱼不是鱼，无鳞却有须。
水里难相遇，泥中筑小居。
（打一动物）
——王熙凤
大家听了一起拍掌称好。李纨道：“没的你这么深藏不露的，敢情是偏要在老太太眼前显摆的。”贾母就笑道：“今个儿是孙猴子下凡，让这泼皮破落户儿也抽冷子威风了一回。刚才哪个说的，琴丫头写了什么，宝玉还想学来的。还不趁当下就学学，也让大家跟着听听。好久可是没这么欢喜热闹喽！”于是李纨就禀报道：“琴姑娘作了一组诗，也是猜谜儿的，就是猜起来却不容易。”贾母道：“这琴丫头看着就冰雪玉人似的可人儿，文章定也是拔头筹顶尖的。你们就学着作吧，简单些儿，且让大家容易猜着。”宝琴听罢粲然，正待说话，宝玉却惊醒似的身子一激灵，抢先道：“琴妹妹原是神仙中人物，昨夜我便得了一梦，在仙界一个宫殿内，一个仙姑正把一张榜文贴于墙上，上面清楚写了琴妹妹的芳名，前头题了‘情壮’二字。”身边的黛玉听了，扭脸托腮就看着他笑。王夫人低声呵斥道：“又在说浑话！”宝玉已知失态，忙道：“这倒不是说笑，梦可是真真儿的。且别都这么瞪着我看，听老祖宗的，还是作诗要紧。”李纨笑道：“真不真儿的，这却不知，怡红公子的诗反正是没一点仙情神韵的。”又转身对凤姐道：“接下来便作怀古诗谜吗？且怎么个作法？”凤姐道：“倒也不必就怀古吧，编编眼前儿的可成？”宝玉立时活泛起来，拍掌道：“凤姐的主意好，我也曾这么想了。琴妹妹覆射古人，我们何不依法儿覆射我们在座的，这才有趣！”贾母虽不知就里，却也开口赞同道：“宝玉说的是，倒也编编你们自各儿，猜着就有趣。”李纨就点头，道：“那就依老祖宗的，可这么多人……”。凤姐笑道：“规矩你社长定，编排谁呢，我来选。”李纨道：“那好，人选不要太多。”宝玉道：“依我说就选七人，还是沿旧例用拈阄儿的法儿。刚才作诗的是十四人，就还是这十四人拈阄儿来写，自然就有拈不到的，也有拈到自己的，如此有趣不有趣？”贾母称好，带头鼓起掌来，众人一齐响应。李纨道：“如此甚好，我把规矩且先讲明。此处没有韵牌匣子，这回统一限时赋韵作七绝吧，韵就不分拈了，由凤姐随意说出七个平声字，再随意分别书于阄纸上。做法用字谜法儿，取姓名的全字或一字皆可，只要让人猜出字来知道是哪个人即可，比如若是写我，覆射‘李纨’二字最好，单一个‘纨’字也是使得的。虽为字谜，但谜面看起来须是一首诗，意思不得凑泊，因都要取个题目。凡有违上述者，不予录用，且按约责罚。我与凤姐监场收卷。凡拈到的，不得公示，自个儿默记下了便交与凤姐，考场就设在东席罢。”此时凤姐已想齐了名字，分韵已毕，让惜春写在纸上又一一卷好，放在一个紫檀托盘里。侍书早腾出东席，一样预备下七份纸笔，又点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
当下凤姐便命十三人一一上前拈阄。她是主考，又自知不会作诗，便少制了一个。一时大家拈阄已毕，拈得的却是黛玉、妙玉、李纨、湘云、迎春、宝琴、岫烟众人。宝玉见自己没拈到，便垂头丧气起来，嘟囔道：“这可倒好，搭台的反没得戏唱了。”李纨就笑道：“这不正好了，你且先替我监场。”宝玉便昂首挺胸，背着手绕着东席踱来踱去。七个人已然坐在东席，各自悄然思索起来。
宝玉才刚绕了一圈，宝琴便先有了，直接提笔写出，也不必誊写。宝玉便惊叹道：“琴妹妹果然了得，倚马可待。”凑过去一看，但见宝琴写的是：
拈得“冠”字赋赏花
春催季节变容颜，花下无须怕正冠。
叫卖声声闻断续，好招人去倚雕栏。
——薛宝琴
宝玉看罢又忍不住惊叹：“若非神授，这句子怎么想得出？覆射得巧，前两句鸿迹凭天，后两句羚羊挂角。便是没有覆射拘牵着，打死我也是写不出的，妙！”宝琴心中得意，笑道：“二哥哥取笑了。”便交了卷子，回归本座。这里宝玉看看剩下的六人，黛玉最是悠哉雍容，或看看盆景，或看看宫灯，此时正擎笔望着他笑。最苦的是迎春，抓耳挠腮的似是还了无思路。宝玉待看了她的题目就笑了，道：“你这个不好写。”再看看旁边的妙玉，却已经在誊写了：
拈得“诗”字赋闺中
闲情翻出宋家诗，为爱梅花却问谁。
倚老春风春不识，闺中自画远山眉。
——妙玉
宝玉拍掌赞道：“妙啊！谜语诗竟让她作得如此雅致，构设机巧，造语自然，却是怎么想出来的？今儿若是非得评出个次第来，难矣夫！”妙玉嫣然一笑，也自去交了卷。宝玉就踱到黛玉身边，俯身问道：“还没得吗？他们可都是有了。”黛玉道：“我光是听你聒噪了，什么好啊妙了的。”宝玉就起身继续踱步，高声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大家可要抓紧啦！”就见湘云也已誊写完毕：
拈得“年”字赋佳人
惊鸿一瞥早惊仙，二八初称豆蔻年。
凤姐点头难做主，绣球滚到绣裙边。
——枕霞旧友（史湘云）
宝玉看了频频点首，道：“说来，这首才是最妙的，妙在应景。凤姐你且来看看，你可是入了诗的了。”凤姐看罢便拍掌高兴起来，道：“云丫头作的就是好，冲这个，我也举她第一。”说话间，岫烟也已然作出：
拈得“长”字赋重聚
分手由来无措置，孤单只剩一心长。
三人且喜逢今日，江北江南花正香。
——岫烟
宝玉便感喟评说道：“此首妙在有深意，且毫无凑泊之嫌。幸亏我没有拈得，否则，当何颜以示哉！”此刻，迎春到底也憋了出来，宝玉看了，连声道：“不易，不易！难得，难得！二姐姐拈得的最是艰难。”迎春写的是：
拈得“王”字赋豪门
莫笑行商变坐商，宅空有贝个中藏。
恍然看是王击缶，一点相差不似王。
——菱洲（贾迎春）
探春便叹道：“我本不会作诗的，偏偏就遇上这不容易的。”说罢，也把卷交了。
当下，黛玉也已置笔，却见她写的是：
拈得“难”字赋感事
一卷千秋谁直笔，两朝司马最宜观。
须知枝叶能障目，隔木望穿秋水难。
——潇湘妃子（林黛玉）
宝玉就抚掌大赞道：“原来第一的是在这里呢。除却机关之巧，更兼品位之高，劲拔警策，不同凡响。凤姐且看看是也不是？”凤姐笑道：“诗我哪里懂得，却知道林丫头何曾落过下风。”黛玉微笑不语，交了卷也回到本位。
李纨本是早已写出的，见宝玉又是打趣又是评判的颇为尽兴，就故意留下守场子，此刻便也把卷子交上。她写的是：
拈得“多”字赋怀古
且问谁人匹卞和，也将鉴识似其多。
得来须作双王会，任我今添苦琢磨。
——稻香老农（李纨）
宝玉便道：“还是当社长的来得稳重雅健。”李纨笑道：“今儿你没写却是对了，以后你就坐席当评判吧。”宝玉道：“那我就接着评判了。你这首谜底的第一字本不易覆射，却用了个典给化解了。巧虽是巧了，猜起来倒又不易了。反正你们也写完了，我便也写一个，不用典，也覆射这个字看。是你们没写过的，自然，我这个是不作数的。”说着就挥笔写起来。众人也都凑过来看他是如何作法。宝琴吟道：
自得“分”字赋寄赠
二十当头多苦辛，今之难见有追分。
却将何物簪蝴蝶，且莫凭荆配作裙。
——怡红公子（贾宝玉）
黛玉掩口笑道：“我还以为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呢，却只是满纸的斧凿。”湘云也笑着挖苦道：“我却知道爱哥哥全是一片苦心的，咱们都弱不禁风的身子，人家是特替咱们扛榜的。”宝钗却道：“你们评说的也未免有失公允，这首毕竟迫于覆射所困。况且，除了个别字眼儿，意思还算得体的。”宝玉连忙捣蒜般点头道：“还是宝姐姐把话说在了理儿上。作的不好是有的，你们却没听见我时才说过了，我是给社长作例子的。”
一语未了，就听凤姐高声唱道：“好了，好了，今儿咱们倒是真快活了，却是冷落了老祖宗。”
贾母笑吟吟道：“没有，没有，我可欢喜着呢。看着你们吟诗作对的，我就打心眼儿里喜欢，多久没这么热闹啦！今儿凡是写了的，都给包赏。倒是还有件大事，我这可就要说了。”
大家便都侧耳凝神，且待贾母要说什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制谜所需，亦为杜撰。或无下回，谜域所限。而待分解者，则是恭候有兴趣的各位读者，且将篇中所有诗谜的谜底一一揭出便了。
2018.12．3
（图片选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