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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沈书枝 文学报
不知从哪一天起，会发现生活发生了完全不同的变化。因为生活轨迹的不同，或许会与那些曾经相互喜爱、相互理解的朋友联络变少，彼此间像过去那样热切的、经常的联络与交谈，似乎就在不知不觉中断掉了。作家沈书枝深有所感，但深感庆幸的是，沉默的朋友们，永远在表达爱意。
礼
物
文/沈书枝
刊于2021年4月1日《文学报》
当年龄到了一定阶段的时候，生活似乎就发生了一些完全不同的变化。
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少再和朋友们联系了。朋友们也很少再和我联系。要是停下来仔细想一想，回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可能也会吓一跳，原来我们在那么久远的过去就已经认识了——不，并不是那些从小认识的朋友，小时候的玩伴，如今还保持联系的人，已经很少很少，可以说绝无仅有了。我所说的朋友，就是那些在上了大学或工作以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机会，偶然认识，相互了解，而后成为相互喜爱和理解的朋友的人。就是这样的朋友，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也都已经纷纷认识了七八年，甚至十几年了。对我来说，仿佛有一个阶段，似乎是二十几岁到三十岁的时候，认识了许多这样喜欢的朋友，而后，在三十多岁的这几年，因为生活的轨迹，好像是随着大家各自踏入婚姻和育儿的牢笼中之后，彼此间像过去那样热切的、经常的联络与交谈，似乎就在不知不觉中断掉了。
偶尔还是会说上几句。在因为什么事而联系的时候，也会打开话匣子，把近来的情况说上一二。但就像已经凉掉的篝火，在烧完了的细细的白灰上，即使偶尔有人加了几根柴上来点燃，毕毕剥剥地烧了一会，但因为聚会的人已经散去，不再经常回来，那一点火光也就随着那几根柴的燃毕而销尽了。有时因为一种长久不与外界相联产生的失语，而感到担心失措，不知要如何找到正确的语言，可以把心里那点情感传递出去。好像下雨天淋了雨受了潮的柴禾，燃烧得不顺畅，勉强点着的柴上同时冒着白烟，坐在旁边的人被熏出了眼泪，心里既尴尬，又抱歉。这种歉意有时就在朋友那里也能感受得到，于是双方各自匆匆说完了话，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复归于长久的沉寂。
但也不尽然如此，偶尔也有说得格外顺畅的时候，仿佛丰水期的瀑布，着实使人欣喜，值得好好珍惜。这丰水像是一个保证，在很久的未来，使人想起来时还有一种笃定，关于这友谊中的人，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并未疏远，像过去一样，还有着重新亲近的能力。这并不是说那些说不出话来的朋友就已经疏远，或是友谊早已不行，不是这么回事。那些很好的朋友，就是从此沉默占据了绝大多数时候，也总有一些东西让你知道，友谊仍然存在在那里，并没有随着语言的失去而消逝。
沉默的朋友表达爱意的方式之一，是给我寄东西。有时候，寄礼物之前，朋友会和我打招呼，“地址给我，给你寄一个东西。”匆匆忙忙的，好像生怕多聊几句似的，我也常常给了地址，蹦起来说一声“谢谢”，就不再多问什么，彼此很有默契地继续保持沉默。然后，过了几天，快递收到，打开来看，才知道是什么。有时候朋友们连说也不说——反正已经有了地址——就直接将东西寄了过来。我坐在家里，快递忽然敲门，送来一个箱子。拿出剪刀打开才霍然发现，是朋友又寄了一个东西给我。有时候寄来的东西上只有卖家的地址，是谁买了这样的东西给我，还要猜一猜，问一问，然后才能找得到，到今天，我还有一些东西不知道到底是谁寄来的呢。
这是我的幸福和幸运之处，大部分时候，想到那是来自朋友们的爱，我心安地享受着它们，有时也不禁惶恐起来，是何德何能啊，我能收到如此的惦念和关怀？但这惶恐也决不肯轻易向朋友去说。要说为什么呢，也说不上来，反正总归是不好意思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说之类的。但也说不上为什么，我觉得朋友们好像也会知道，即使没有说过，彼此好像也都很清楚了。
大概因为平常经常写一些家乡的风物，朋友们寄给我的礼物里，首先最多的就是吃的东西，尤其是和四时相关的本地的特产。我曾收到过武汉的朋友寄来的新鲜藕带，在贵州的朋友，年年端午给我寄来她们本地特产的灰粽。黄桃成熟的季节，湖北的朋友寄来了整箱的黄桃，有一年去广州，和同学见面时夸了一下那里卖的一种柑子好吃，说在北京见不到，到了第二年那个时节，我已经完全忘却了这件事，却收到了同学买来的柑子。还有一次，一位朋友途经苏州，在菜场遇见新上市的馄饨菱，“觉得你可能会喜欢”，于是约老板用冰袋给我寄来一箱。那确实是一些非常嫩的菱角，甜美无滓，安慰我在北京的秋天的心。还有自己不在老家，却让家里人给我寄来家里的茶油和板栗的朋友，在我刚当妈妈时，担心我忙不过来，顾不上吃饭，给我寄来一箱又一箱方便食品和水果零食的老师。还有完全陌生的女孩子，给我寄来家乡的青苹果。这样的名单，写起来大约两页也写不完，还总有遗漏的时候，因此这里并不是打算写名单。
有的朋友给我寄物用的东西，好看的盘碗或杯子，小孩的衣物玩具，或是自己写的或编的书。面对这样的善意，我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做，除了安然地近乎无耻地享用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了。有一次，因为工作太忙，连着两个星期，我没有哪一天睡觉超过五个小时，有一天正焦头烂额间，忽然收到一个快递，打开是一个布袋，里面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打开来看，发现是一双冬天穿的黑靴子。那种简单而又美丽、时髦的靴子——是我会喜欢、但平常可能不会想起来买给自己的东西，那一霎时我心里的感动——但却拖到第三天才去跟朋友去说“谢谢”，因为忙得没时间试鞋子，等我好多天后终于第一次穿着鞋子出去走走的时候，似乎已经错过了跟她说穿着感受的机会。
偶尔我也会给朋友们寄礼物，但相较于朋友们为我所做的，那实在是太少太少，到了微不足道的程度。说起来，好像确实是我不太行。然而宽容的朋友们还是继续宽容着我，仿佛并不需要什么回报，毕竟我们连说一声“谢谢”都要左躲右闪着不是吗？前些天我又收到一个快递，还是那个给我寄茶油和板栗的朋友，这次是一个很轻很轻的盒子，连封口都没有挡起来，只是缠了几卷胶带而已，我一边接过来，一边疑惑地想着，“这是什么呢”，打开才发现是朋友寄来的一把干草。像狗尾草而又比它的尾巴可爱、短胖，是一种我说不上名字的禾本科的草。就这样，朋友不声不吭地把自己喜欢的草寄给了我，我羞赧不已，第二天终于匆匆忙忙去跟她说一声收到了，而她呢，匆匆忙忙地回了我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我们就又不说话了。
原标题：《沉默的朋友们，用什么替代话语来表达爱意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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