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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黑风暴》你看够了吗？没看够的话可以来看看这篇文章。
《扫黑风暴》剧照 图源：网络
《扫黑风暴》是最近大热大火的剧。正如剧中所呈现的，黑恶势力的嚣张横行往往与官僚系统中部分官员的腐败紧密相关，他们以充当保护伞的形式从中为个人谋取利益。
以前一般认为官僚系统的腐败仅仅是欠发达国家中特有的现象，比如菲律宾等国家。可近些年，官僚系统的腐败问题在发达国家也普遍存在，成为不同国家都需要治理的问题。
腐败不仅被视为阻碍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还是滋生各种问题的社会基础。[1]对于中国的腐败而言，学界曾指出一个双重悖论：越腐败，经济越发展。[2]
那么，在这种越腐败越发达的背后，造就了什么样的政治、经济、社会形态？与黑恶势力之间存在什么关系？中央层面为何在反腐之后大力推行扫黑除恶专项行动？在此，以我的田野调查所得经验材料做一个简单的分析和呈现。
三个表象：偷盗、械斗与砍人
本次调研本来是要延续2015年在当地从事色情按摩的女技师和小姐群体的参与观察。可跟她们在一起访谈、聊天、逛街、喝酒的过程中，从她们缅怀自己的青春时光和生命流变的经历中，当地的帮派与黑社会的影子便进入到我的视野。这个线索通过三个案例及其所体现的重要表象来呈现。
案例一
去最繁华的步行街逛街，至少带点钱，让小偷偷到点东西，要不然很危险。这是姐姐们讲到最有趣的案例。
2010年左右，她们都是刚入行不久的20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大家挣到点钱就很喜欢去市里当时最繁华的商业街逛街。
当时，有个姐姐很喜欢在手腕上挎个很漂亮、看起来比较奢华的手包，可是手包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而且她的手包被偷和抢了不少次。
后来，大家开玩笑跟她说，最好在包里放点东西。人家小偷冒险抢她的包那么多次，每次都是空包，说不定哪天生气就会把她给杀了。
当时当地的社会治安确实不好，时不时便有人在街头被杀、被打和被砍的新闻和消息传出。也有不少人见过，在公交车上，直接把别人脖子上的黄金项链生生抢走。
周围和附近的人，即使看到有人被偷和被抢，也不敢提醒，提醒之后一定会被打。而这条最繁华的步行街，更是偷盗和抢劫的高发地。
案例二
宵夜吃着吃着，就从餐布底下抽出长刀开始砍。这是一个姐姐的经历，她曾经是当地前三大帮派之一老大的情人，排位第二。
大哥另外还有一个大老婆和三老婆，大老婆和三老婆分别为大哥生了一女一子。这个姐姐为了大哥做了七八次人流，大哥始终没让她生小孩，导致这个姐姐现在难以生育。
这个姐姐在上班时认识大哥，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帮派老大。只是后来一起玩多了，从大哥周边的人那里知道了大哥的江湖地位。有一次她带着自己的一个好朋友跟大哥一起出去吃宵夜，大哥也带着几个朋友一起。
可是，没想到宵夜吃到一半，突然大家就抽出长刀开始砍群架。老板让这个姐姐赔偿，这个姐姐没赔。回去之后告诉大哥，大哥回了一句：敢让我赔偿，看我不打死他。
后来大哥被抓入狱，这个姐姐为了帮他疏通关系，照顾他女儿和家人，花了几十万。其实，大哥进去的时候，有人（背后的老板和保护伞，不让大哥供出他们）照顾他在外的家人，每月都会给大哥的家人支付生活费，只是这个姐姐并不属于被大哥保护的人，她有点伤心。
大哥出狱之后，姐姐想治疗自己难以生育的问题，希望大哥可以在经济上给予一些支持。大哥刚出狱时曾带着姐姐一起去省会城市治疗，之后大哥说自己没钱，便不再支持。
有一次，这个姐姐跟大哥在办公室说钱的问题，大哥跟姐姐说没钱，可转头底下的一个小弟进来说自己的老婆要去月子中心，大哥转手就给了小弟两三万。姐姐从此彻底心死，跟大哥断绝了情人关系。
而在市里最繁华的步行街从事偷盗和抢劫的有一半就是这个大哥的小弟。有意思的是，自己大哥的情人、女儿的钱包和手机也被他们偷了不少次。
这条步行街是他们的主要活动领域，市里几个嗨场（可供吸毒的酒吧，KTV）都分布在那里，大哥时不时就带自己的小弟们去那里吃喝玩乐。
案例三
情人搞放侬（nong:高利贷），钱收不回来，被砍死。这个姐姐当初选择入行，重要的决定因素是自己的情人（两个儿子的爸爸）被砍死。
姐姐开始在正规按摩店上班，在那里认识了自己的情人，后来为他生了两个儿子。男的也因此离婚，可是男方父母并不认可她，两人没法结婚，只能一直在外面租房生活。这个男的以放高利贷为生，作为中间一环，从别人那里借钱或者帮别人运营，再以高息放出，从中获取酬劳和差价。
后来因为放出去的钱难以收回，其背后的债主来暴力收债。他外出躲债几个月，几乎每天都有人来他们家门口泼油漆，杀鸡滴鸡血。几个月之后，他一回来便被砍死。这个男的在家是独子，他被砍死之后，这个姐姐被他父母接受。她不仅要养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要负责去世情人的父母的养老问题，她因此进入色情按摩行业。
姐姐们对于黑恶势力的情况并不是特别清楚，她们甚至经常推荐和带我去看古惑仔的电影。在她们看来，都是一样的。
而在访谈当地一位小企业老板时，他一开始便跟我提两个事情，让我感受当地的黑社会势力的氛围。一是张子强，虽然张子强的出生地跟我的田野点不是一个市，可属于同一个区域文化。二是太平天国的重要组织人员出生在本地。他们偶尔开玩笑会说，他们这里自古出反王。这更加让我好奇当地黑恶势力产生的社会根源。
从社会闲散团体到有组织犯罪
我的田野点G市与华南地区一样，宗族文化不仅保存较好，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宗族的势力在对内和对外交往方面依然发挥较大的作用。村落形态一般都是一个行政村一个姓，同属于一个宗族成员。
历史上，村落之间的械斗很多，直到21世纪初，部分村落之间依然存在有组织、大规模的、以村落为基础的械斗。其中一个宗族甚至设有宗族基金专门用于购买武器，请退伍军人操练，以及赡养被抓成员家庭和孩子。
宗族作为原初的组织来源，成为当地的社会青年在村外共同抱团、形成社会闲散团体（帮派）的重要组织基础。因此，当地的帮派与黑社会均以成员来源地（镇或者乡）命名，当地几个有名的帮派都是以出生来源地为组织名称。新世纪初的帮派（社会闲散团体）斗争，大都是社会闲散人员之间的摩擦产生的社会性械斗。
最常见的情形是，因团体成员被其他团体成员欺负、瞧不起（城乡鄙视链），或者因为共同追求一个女性而引起的矛盾发展成为两个团体之间的械斗。
G市在2002年左右，最大规模（两三百人）的社会性械斗，便是来源于市区两个社会团体在KTV引发的矛盾。其中一个团体，他们日常活动的区域在菜市场附近，便被称之为“菜市霸”，而另一个团体的大哥，是一家跨洲贸易公司的老板，便被称为“跨洲霸”。
当然，作为社会闲散团体，这些名称最初并不是他们自己命名的，而是他们“声名外显”之后逐渐被自己和外人认可的称呼。比如，当地有名的“东山帮”（代名），其成员不仅主要来自东山镇，他们的主要活动领域也在东山镇。
该阶段，由社会闲散团体引发的社会治安问题，一般集中在部分个体性成员的偷盗和抢劫。三五个成员经常聚在一起玩乐，实在没钱时便有人去抢劫或偷盗，得来的财务，会在小团体成员之间共享，但是并未形成有组织犯罪。
G市有组织犯罪形成的关键节点，在于失地农民的形成以及2008年之后当地经济的快速发展。很多年轻人因家里土地被征用，同时又得到部分土地赔偿款项，有了初始的累积资本。
在这个阶段，一部分团体开始以组织赌博、开设地下赌场作为自己的主业。负责赌场的运营、靠从中抽水和坐庄来赚取利润，同时在赌场放高利贷（放侬，利息50%）。逐渐形成以狠和恶为名声的组织团体。也有一部分人，有钱之后经常去娱乐场所玩，发现这些业务来钱比较快，也开始涉足KTV、桑拿、沐足、酒店等业务。
当然，也会养一批小弟来管场、看场和护场。也有一小部分人，从包工头开始，不断承接项目之后，进军房地产行业。在该阶段，不同的有组织势力的分化也开始形成。
依然以帮派头目为社会身份和地位的人，作为中间人，对上负责帮助部分地产老板和一些腐败的地方与基层政府官员充当打手，同时为他们负责多余资金的地下运作。帮腐败官员“理财”（放高利贷），为地产老板地下融资。
同时，组织一帮小弟为自己卖命，处理业务，主要负责打架、威胁、收债等暴力活动。但是，不管是帮派头目还是底下的小弟，均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
对于帮派老大而言，帮助上面的人完成一项任务，会有几万块钱的酬金，会拿出一部分给底下的小弟去吃喝玩乐。老大开设的娱乐性场所，同时也是给自己的小弟娱乐的场所。
上文中提到的步行街中偷盗等社会治安问题最为猖獗的便是这个阶段。主要因为在该阶段，底层的小弟们，没有固定的收入与工作，便发展出有组织有谋划的盗窃和抢劫行为，甚至出现几个帮派联合作案的情况。
有访谈对象猜测，个别时期偷抢现象特别猖狂，可能是需要给上面（保护伞）交钱。“比如他要10万块钱，那大哥一下子没这10万块，那就只能让底下的小弟赶紧去想办法了。”同时，吸毒等情况也开始普遍，白粉仔越来越多，进一步恶化了社会治安问题。
在该阶段，国家层面也发起过一次专项行动，不仅打击了很多地下赌场和钱庄，也抓了很多大哥。
2010年之后，帮派活动逐渐往暴力垄断经济资源方向发展，欺行霸市。尤其在2010—2013年期间，是当地经济大腾飞的时候。
据一个当地刚荣获国家级“小巨人”企业称号的老板介绍：“2010—2013年那段时间，见到人说的10句话中，80%都是老板哪里有项目，老板要不要理财，老板要不要借钱和能不能办批文。
”帮派头目在前阶段与权贵阶层（部分商业老板和政府官员）之间的密切合作往来，进一步助长了黑恶势力的嚣张气焰。帮派头目背后的保护伞效应吸引越来越多的成员加入其帮派，帮派组织规模越加扩大和分散。
随着帮派规模的不断增大，头目难以维系整个帮派的生存问题，于是允许其下的小头目利用其名声（狠和恶为名）开展各种暴力垄断非法业务。
该阶段，这些组织与团体便垄断了沙、石的材料来源以及相关的运输业务，黑恶势力开始向社会各个行业蔓延。企业在当地或者进村开展工程项目，必须用黑社会垄断的材料或者他们指定的供货方、运输和劳工。同时，在当地从事相关业务的经济主体，必须向他们提交保护费，否则会被暴力威胁和扰乱经营活动。
官僚系统的腐败与合法性重塑
社会的黑恶化与非法经济活动的不断发展，与官僚体制的腐败与溃烂紧密相关。
在当地的性经济产业中，触及的腐败系统是警察体系。警察工作的特殊性，因其经常与黑灰势力互动，极易结交和认识社会势力。尤其是协警人员，他们作为警察系统的制外力量，通常负责一些“脏活”。
在过去，警察系统为了完成绩效任务，经常需要一些社会人员配合来完成任务。当时，协警经常发展一些社会闲散人员为自己提供信息以及寻找人员顶替完成一些任务指标。
协警群体作为底层的制外力量，与社会上的黑灰势力形成一种短暂的利益共同体。同时，他们担任中介群体，为社会人士结交和贿赂制内人员牵线搭桥。同时，制内人员作为保护伞，也会逐渐发展为体制内系统性的腐败。
比如，笔者调研的一家桑拿场所，曾经警察局长参与桑拿场所的分红。在逢年过节时，会给予自己底下的“虾兵蟹将”一些红包。这是他指挥底下的小弟，不要去查那家桑拿场所的成本。有意思的是，一些小队长知道自己领导保护某家桑拿场所，意味着该场所在从事非法经营，便找老板打麻将，老板只能故意输钱。
对于更底层的警务人员，他们会时不时去店里逛一逛，以此换取一些小的福利。比如，老板请吃饭、喝酒、唱歌等等。这样的腐败风气，在当地不仅仅局限在警察系统，在整个官僚系统内部都存在。
笔者调研的一个企业老板表示，在中央八项规定出台以前，每年的中秋和春节，他们要提前一个月的时间去找相关部门和相关人员活动。另外一个在财政系统做过公务员的企业老板表示，受官僚系统内部升迁文化的影响，极少有人会非常坚定的坚持原则。因此，内部的腐败问题，难以爆发出来。
近些年，不断被抓和调查的官员，大都是在即将升迁的民主公示阶段，被民众举报。否则，靠地方政府自身，要想治理系统内部的腐败风气极为艰难。
十八大之后的反腐与扫黑除恶，拉下了各种级别的“大老虎”，震慑了当地的地方和基层官僚系统内部官员，官僚系统内部和社会上的风气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十八大之后中央政府的一系列举措：八项规定、反腐倡廉以及扫黑除恶等举动，确实扫除了很多黑恶势力以及他们的保护伞。我进行田野调查的当地，前副市长和市委书记先后被判刑，不少层级的警察局长也被抓。很多帮派老大和组织成员也被判刑，多达二十几年，少则几年。
从某种程度上看，这是中央从全国层面自上而下进行的一次对官僚系统的规训（意识形态：初心与使命教育；生活作风治理：八项规定；惩治：反腐）、社会秩序的重塑（避免社会以斗恶斗狠为行动原则）和经济秩序的改良。
这也许可以说明，在某种意义上各个国家或者执政党的执政合法性从过往的提供经济增长，转向增加对秩序（正义、公平）的塑造这一维度。将权力关进笼子里，以免权力的滥用反噬了正常的社会与经济秩序。
参考文献：
[1]莱斯利·霍姆斯. 腐败[M]. 胡伍玄, 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
[2]Wedeman.A. H，(2012).DoubleParadox Rapid Growth and Rising Corruption in Chin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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