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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许多实体字密集在一起,句中所写的事物甚多,极易造成意象的重叠。这些实字间,由于很少应用连接词来转折,意象间的关系因省脱了连接词的局限,反而增多其自由衍伸的天地,显得意义繁富。再则由于实字多,诗句显得凝炼壮健,表现出非凡的笔力。
关于叠用实字的技巧,唐人已深识其妙。试看杜甫点化前人的诗句:将庾信的“终封三尺剑,长卷一戎衣”(《周祀宗庙歌》)改写为“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重经昭陵》),就是将形容词、动词改为名词字,一经点化,诗的内容平添不少,密度也就加大。
宋代的吴沆在《环溪诗话》中曾引张右丞的话,以为这正是杜诗的过人之处:“杜诗妙处,人罕能知,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事物,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事物。......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然“露”与“星”只是一件事;如“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然有“孤城”也有“返照”即是两件事;又如“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沙”,有“鼍”也、“风”也、“浪”也,即是一句说三件事;如“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说了四件事;至如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说五件事。惟其实,是以健,若一字虚,即一字弱矣。”(卷上)
张氏所说三件、四件、五件事物,就是指句中迭用三、四、五个实体字而言,以张氏所举的例句来比较,一句中用五个实字的,确较用四个实字的雄健;用四个实字的,又较用三个、二个实字的雄健。吴沆并说:“五言诗中,每句用上两物,即成气象;用三物,即稍工。长言诗中,每句用上三物,即成气象;用四物,即愈工。”以为句中容纳的实物愈多则愈工,换句现代的话说,也就是容纳的事物愈多,诗的密度就愈大。
实字多用,能使诗意繁富,有时是因为实字之间缺乏连接词的缘故,往往会造成“语不接而意接”的现象,如杜甫《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赴广州》诗:
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五言句中,每句有四个实物,中间缺乏连词或动词,仇兆鳌以为应解作:“日月照临之下,身如笼鸟;乾坤覆载之中,迹若浮萍,此垂老飘泊之状。”如依仇氏的解法,难怪仇氏要说:“日月笼中二句,须添字注释,句义方明。”其实连词动词省脱以后,语句几乎联不起来,但读者却能活用他的想象去联贯意象间的关系,那关系反更增多,如仇氏所解即是一例。但如果直解作“日月也像笼中的鸟儿,乾坤只似水上的浮萍”,文句也极壮健。
实字多用,也会使句子变得很浓重,如杜甫《雨夜更题》的中间两联:
.....直怕巫山雨,真伤白帝秋。群公苍玉佩,天子翠云裘。.....
上联虚字不少,下联多用实字。虚字多,与所写寥落的气氛很相称;实字多,与所写浓艳的排场很调和。随着作者情绪的强弱与深浅,用字面的虚实,来表示出这种心象的动向。而实字多,正可以使句子变得很浓重、很有力,可能是句子内在密度的增大,使诗句自然强劲起来的缘故吧?
黄生欣赏这两联诗说:“下联句中,不用虚字,谓之实装句,苍玉佩,翠云裘,点簇浓至,与三四寥落之景反照,此古文中传神写照之妙。”(《杜诗说》)黄氏的欣赏,对于诗中多用实字的效用,体认得极深刻。前人只提到实字与句法强劲的关联,而黄氏更指出多用实字与诗中情节的浓淡也可以有关联。
七言的句子,实字多了,句法便更强劲,如李商隐的《潭州》诗: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
每句中密集地排列着四件实物,竟没有一个虚设的字,句法十分紧凑,这句末的“雨”字、“风”字,还多少兼摄着动词的意味,当作“雨下着”、“风吹着”用,但只写到“雨”字、“风”字便截断,所以读到句末时,会感到有一股还没有完全伸展出来的力量,隐藏在诗句里。上句战舰云集是靠想象虚构的,下句贾傅破庙才是眼前的凄凉景况,但由于实字密集,无中生有,唤起了许多古今不同的景象重现在一起。
又如陆游的《书愤》诗:
楼船雪夜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全句都用名词缀成,王有宗说它十分“瑰伟”,事实上陆游只是密密地排列许多名词,不曾留一丝容许呼吸转圜的虚字。黄培芳以为少用虚字是七律的“要旨”,而用“三迭句法”更是“秘旨”(见《唐贤三昧集笺注》)。所谓“三迭句法”就是用三个名词复叠着使用,使句法非常强劲。这句诗中,连动词、形容词都是由名词来兼摄的,瓜州渡的“渡”字,除了“渡头”的意义外,还兼摄动词的意味;“铁”字是由名词转为形容词用,这些动词形容词的意味,都是从坚实的名词里挤压出来的。
又如元遗山的《甲辰秋留别丹阳》诗:
严城钟鼓月清晓,老马风沙人白头!
每句中至少有四件实物,其中有动景、有静景;有高耸不动的严城、有行进不歇的老马;有钟鼓的音响、有残月的光辉;触觉有扑面的风沙,视觉有满头的白发;有人老的感慨、有奔波的悲伤。从时间上推想,可以想见九秋的云物;从空间上推想,可以望见千里的关河,这么多景物与情感,被密集在十四个字里,由于这联是拗救句,下句“人”字的位置特别凸出,特别响亮,特别有力,这“人”字最难下,非诗场老手,嵌不进这个集结了上下各字情绪的“人”字。难怪王夫之要说:“非有吞云梦者八九之气,不能用两三迭实字。”(《夕堂永日绪论外编》)认为必须要有气吞云梦湖泊的魄力,才能造出如此口气大而有力的诗。
实字多用了,有时可以使意象重叠起来,如元遗山《寄刘继先》诗的结尾:
千树春风水杨柳,待君同系晋溪船!
本来只是说“千树杨柳”,元氏却将“春风”与“水”都转变为形容词用,来形容这“千树杨柳”,使“春风”、“水”、“杨柳”三个意象重叠起来,变成了一株有动态有倒影的水边柳树,这“水”字极难用,非格老笔苍的诗坛大家不会嵌人“水”字,这技巧是很高明的。这种“三迭句法”前人常常用在律诗结尾的第七句上,使第七句像拉成满月的弓,充满力量,将第八句的意思,很快地弹射出来。如王维《出塞》诗的结尾:“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骠姚!”正是这种笔法,元氏的技巧与王维类似。
南唐时的徐铉,极喜欢用实字造句,在他写的《骑省集》内,用“实字妆句”的例子俯拾即是,也都组织得颇成功,像“冷风黄叶满山城”(《送蒯司录归京》)一句中用了四个实字;“花绕楼台山倚郭,寺临江海水连天”(《送郝郎中为浙西判官》)一句中用了五个实字,“水烟波淡海门秋”(《又使浙西先寄献燕王侍中》)一句中竟用了六个实字,虽然海门二字已结合为地名,而秋字又兼摄着动词的意味,但一句中用六个实字毕竟是很少见的。
后人懂得多用实字,写出色句子的很多,如明末黎祖功的《读贤书》:“天地雪霜笠,江湖风雨灯。”全用实字,下语新警,意气也不凡。又如清人邵陵的《早春雪夜渡江》诗:“千顷烟波双桨月,万山风雪一船诗。”上句用了四实字,下句用了五实字,下句尤觉雄骏。又《钓台舟中遇雪》:“千里江山诗世界,一船风雪酒文章。”下句用了六个实字,坚实隽爽,不嫩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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