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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味至淡 大美至朴
——周作人《乌篷船》品读
姜广平
周作人是一位在我国现代散文创作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的散文家。他的散文不仅数量相当多,而且风格独具,他既继承了古代公安派、名士派性灵小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特点,又吸取了外国散文“漂亮”和“缜密”的写法。
《乌篷船》是周作人最著名的散文之一,然而,这又是一篇很难一眼就看出好处的文章。它如一杯明前的西湖龙井,颜色近乎没有,啜之微涩,过后却有浓厚的余香和回味。
作为周作人散文的代表作之一,它和《故乡的野菜》等描写浙东风物的文章,集中体现出一个学者的“家园情结”。诺瓦利斯曾说过:“哲学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这个家园不是狭义的出生地,而是“来源与归宿”。从理性而言,故乡是一个偶然的地点,与异地无异。但人生对“来源与归宿”的探求,使作家终生无法摆脱故乡。理智的周作人、虚无感很强的周作人在文章中极力淡化对于故乡的眷念,却在另一面常常表现着对故乡的草木、风土熟悉至入微的怀恋,凸现着感情的丰腴沉着,显示出一腔深情。他在很多作品中,频频描述故乡的乡土风情,创作出一批脍炙人口的佳作,童年的生活、故乡的点点滴滴,总是跃然现于他的笔端。故乡像肉体上一道擦不去的符咒,不时闪耀的灵光,如影随形。如开头第一段以淡然的态度写对故乡的情分,似乎是在表明对故乡并无特别的情分,然而全文却充满了对故乡的怀念与深情。
文章开篇即表明,故乡最有特色的风物便是船。接着便介绍船的种类、形状、材料、结构和用途。在介绍乌篷船时,作者详尽介绍了“三明瓦”的好处,并对其作了非常具体细致的描述,然后,又写了怎样坐船以及“到乡下去看戏”等种种的“理想的行乐法”。在谈到游历家乡景色时,作者特别强调要耐着性子,从容不迫,“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作者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游山玩水的最佳心境。从表面上看,这里作者是在写游山玩水,然而细细体味,其中却透露出作者对人生的处世态度。在作者看来,在人生路途上,每个人大可不必行色匆匆,心急火燎;其实心平气和、淡泊恬适才应该是处世的最佳态度。作者以平和冲淡的格调、朴素自然的笔墨,紧紧扣住乌篷船这一典型事物,表达了对故乡的眷恋之情,透露出闲适隐逸的情思。
舒徐自在、平和冲淡是周作人小品文独有的魅力。这篇散文集中表现出周作人此类散文的特有风格。
在结构上,作者不刻意追求大起大落的变化,而是以乌篷船为中心,信笔所之,舒卷自如,不着痕迹地介绍出了故乡的风情野趣。无论是写船,写乘船游景,或是借此表达悠悠的思乡之情以及闲适的人生态度,笔墨都极其朴素、自然、含蓄。作品的前半部分介绍乌篷船的特点,初读起来,平实朴素;但细想,倘若作者真的对阔别多年的家乡已经淡漠,那么他谈起故乡的风物,就不会是这样真切、细腻地一一道来。又如作品的后半部,作者在向人们介绍如何乘船游家乡景色时,简直就像一个高明的导游者——时而从远处的山峦谈到“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时而又从鉴湖、兰亭说到 “城上都挂着薜荔”的绍兴东门,从河中的水声、橹声谈到两岸乡间的犬吠鸡鸣,从乡下的庙戏论及“海式”戏场里的猫儿戏。作者没有直接写出自己的乡情,但透过作者对家乡风物如数家珍、绘声绘色的介绍,人们领悟到作者对故乡的绵绵情愫,领略到作者所追求的闲适隐逸的处世态度。
这种平淡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其用意主要不在于外面的景物,而在于表现一种人生的态度,一种闲适的生活情趣。
文章以口语为基本,调以文言的句式和词汇,非常丰富有表现力。平淡容易流于枯槁,《乌蓬船》却平淡而丰腴圆润。短小精悍的篇幅,简洁老练的语言,遣词造句恰到好处,体现了一种既简洁明快,又古朴典雅的文风。
三四十年代的文人,写乌篷船的很多,却就是周作人的寥寥数笔,隔了那么些年岁光阴之后,仍是能端然凝坐于读者之心,丝毫未减其光泽——纯净无华,淡泊自然,却淡而有味,仿佛一幅冲淡的水墨画,舒缓大方却不失约制,质朴平宜而不落板滞。浓墨挥洒,该简时又跳脱而过;平宜时如相对谈心,又无拘泥矜持的做作;叙事细密,又直白洒脱;跳脱的空白中,却能留下想象天地。闲适的态度,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谈论乡间的风土人情,却充溢着自我的体悟,远离社会的尘嚣和现代文化的浸染,追求一种原始的天然、传统文化和宁静心态组成的隐士情境,性格和风趣相应,心态与物境相谐。
全文以书信形式写就,也显得别具一格。初看起来,它的写作目的,无非是为友人提供一些故乡的景象,但是稍具有文学史常识的人知道,子荣是周作人自己的一个笔名,始用于1923年。本文收信人与写信人是同一人,可以看作是作者寂寞灵魂的内心对白。作者用书信体写这篇文章完全是从艺术上考虑的。读者可以坐在第二人称作者朋友的位置上,听他娓娓道来,自然会倍感亲切。作者把自己的两个侧面外化为收信人“子荣”与写信人“岂明”,收信人“子荣”正是现实生活中已经被现代文明改造了的“自我”,而写信人“岂明”就是在内心深处更真实、更本色的“自我”。这样的形式,亲切随和,粗看似乎平凡散漫,其实却在不知不觉中洋溢着乡情和野趣,信笔所至,透露出深厚真挚的故土之恋。涉笔成趣,则更成就了一种大味至淡、大美至朴的美学风格。
附:
乌篷船
周作人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罗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骇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寥和白殇,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筋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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