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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虾
文丨戈多
（配图来源于网络）
母亲一个人回老家数月了。
得知她股骨头坏死，我赶回家看她。形单影只的她伫立在七进的屋子面前，格外突兀。许是太久不曾见她，干瘪的身影在十二月的寒风中，矮了一截。
我一回来，清冷的厨房也热闹起来。帮着忙碌的母亲打打下手，一路酝酿积累的担忧、牵挂与劝说的言辞，在锅碗瓢盆、油爆红烧间的闲话里如风散去，只剩下家长里短的一地鸡毛，这样的散乱却让我感觉安心踏实。
洗菜时，我在水槽下的小盆里发现一只龙虾。说笑道，接风宴已经够丰盛了，这只没发育的小龙虾就放过吧。
“不吃它，它自己跑进鱼罾的，我就养起来了。”
“养大了再吃？ ”
“养着玩，做个伴。别看它小，倒一点儿也不省心，老是爬出来，有天在厨房找遍了也寻不到，结果是钻到浴室排水孔里了。”
“你养只龙虾当‘宠物’？”我一脸错愕。
“那有什么，隔壁陈伯养了两只‘麻拐’(青蛙）一年多了，可惜今年跑了一只。”
……
我听着她絮絮叨叨，眼前的人影竟有些模糊。
蓝色的褂子、过肘的袖套、熟练的刀功、拿起菜勺麻利的翻转……这个忙碌的身影活跃在我无数个乡愁的梦里，多么熟悉。
稀稀拉拉的头发绑成一小撮儿、穿着自己纳的千层垫布鞋、两条腿一高一低支撑着身体、时不时用左手捶捶腰……这个沧桑的背影又让我恍惚，真的是她吗？
我看了看盆里的龙虾，又看了看瘦小的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那个盘着一头浓密黑发的女人、那张清秀靓丽的脸庞、那个轻盈灵活的身影、那颗年轻坚毅的心恍如南柯一梦……
母亲，一个平凡而传奇的女人，亦是我穷极一生也读不完的大书。
五岁开始，洗衣做饭、割草放牛、喂鸡养猪、下地干活、拉扯弟妹。身为大队书记的外公常需外出开会，农忙时节，她挑起了“大家长”的担子。
嫁人后，遭遇婚变，层层上诉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从此母子俩开始了漂泊无依的生活。那年头，离了婚的女人哪怕回娘家也很不受待见。“除夕下着鹅毛大雪，娘家在吃团圆饭，隔着窗子望进去，一大桌子菜热气腾腾，屋里播放着收音节目。我带着你哥站在雪里不知道去哪过年。”
儿子要上学了，走投无路的她嫁去一户偏远人家。小叔子万般刁难，甚至殴打她和儿子。她唯一的信念就是把儿子送出去，让他离开这个苦难的家庭，离开苦难的她。
二零零一年，查出乳腺癌。无数次化疗放疗、乳房切除、头发掉光、卵巢功能衰竭……爱美的她永远失去了那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却依旧美丽。
三年后，一场车祸，脊椎粉碎性骨折。大家都说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当时我还小，不知道“再也站不起来”是怎样一种绝望。可是，她站起来了。如果说教育是一棵树撼动另一棵树，那她永不屈服的意志就是激励我在人生低谷中奋起跳跃的灯塔。
为了供我上学，身体并未痊愈的她外出工作。在工厂不慎滑倒，大腿再次骨折。她依旧不认命，卧床四月后，毎天努力康复训练，她又一次站起来了。但从此落下残疾，一瘸一跛。
如今的她，让人再也无法联想起当年那个亭亭玉立、美丽大方的书记长女。岁月磨花了她的双眸，摘去了她的青春，腐蚀了她与命运博弈的双手。
在旁人眼中，她这一生跌宕起伏，荣光也好，苦厄也罢，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在她亲身遍历的生命里，她的人生匆忙曲折，希冀也好，绝望也罢，都是嵌入血肉的时光烙印。
“快来快来，帮我拿手电筒，龙虾又爬到排水孔里去了！”她火急火燎的叫唤把我游离的神思拉回现实。
……
一番忙碌，龙虾最终还是跑了。
“人老了，怎么连只龙虾也养不好了。”她蹙着眉头，空洞的目光投向排水孔。
“都怪我没有盖网罩……是我忘记换水投食……”
我转过头，擦拭脸上的湿漉。
这个与命运“扳手腕”一辈子的女人输给了她的龙虾。
那抹热烈葳蕤的生命力也终于化作一场大雾，飘散进时光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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