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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汉亮上海市崇明人,早年就读于崇明大同中学,在职中央农业广播学校毕业。曾经在中国人民解放军83302部队服役。长期在家乡农村工作至退休。本文经授权后发表,转载请联系本公众号编辑授权(微信:anxinlu)。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想,下雨天还是穿皮鞋合适,于是想起了修皮鞋。
八点,我拎着一双从上海市区带回来的旧皮鞋,来到郁师傅的修鞋铺门前。
“郁师傅早!帮我的皮鞋胶个底。”我打招呼说。
“好好!你先坐下。”郁师傅热情地接过皮鞋,指指旁边一张椅子说。
紧接着,又来了几位顾客,有的补鞋子,有的修皮包,有的换拉链,有的缝沙发垫子……
“大家都赶勒八点钟来,下半天呒得生意,来牌孛相喽。”郁师傅边唠叨边干起了手中的活。
……
说起郁师傅,姓郁名文达,他从学徒满师起,就一直坚守在蟠龙镇上做鞋匠,所以方圆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鞋铺先前在蟠龙河北老街上,自开辟新街后,就搬了过来,座落在向蟠公路与老蟠龙公路连接处的一个转弯角上。简陋的房舍,横式招牌上写着“修皮鞋修拉链”六个红色大字。其修鞋铺如其行业一样不太引人注目,还被二棵不小的水杉树遮挡在门前。
郁师傅于民国廿四年(1935年)出生于蟠龙河东一个贫困农民家庭。刚出生,父母亲发现他站立不稳,以为他得了啥毛病,就请龙王庙小店西南宅的童诊姑娘陈师母就诊。经陈师母仔细观察,说,这小囝天生缺陷,右脚比左脚短了一截。父母听到后,如五雷轰顶,担心这小囝今后怎么生活。
哎,小文达虽然天生缺陷,但脑子聪明,不怕吃苦,和同龄小孩一样,居然一脚高一脚低地学会了走路,只是不由自主地右脚要侧笃着走。
六岁那年,父母亲坚持校正他的走路姿势,要他右脚底着地走路。小文达懂事了,听从父母的话,拼命用右脚底着地走路,开始了人生崎岖不平的新征程。
九岁了,到了上学读书的年纪,小文达艰难地走到了蟠龙小学,开始求学。班主任老师很严厉,几乎把所有的学生都体罚过,唯独文达除外,因为他听话,遵守学校纪律。学校设语文、算术两门课程,小文达很感兴趣,可惜由于家境困难,只上了二年半学就掇学了。
十七岁,文达长成大人了。父母亲考虑要让他学个手艺了。俗话说“荒年饿勿煞手艺人”,文达天生缺陷,更应该学个手艺,日后可养家糊口。最后确定,让文达学做鞋匠比较合适。一开始,文达有点想不通,说绱鞋子寻不着多少钞票,父亲就领他到浜镇南胡瞎子家里算了一个命。胡瞎子眼珠翻翻,手指捻捻,念念有词,说根据这小囝的时辰八字算,有缺陷的话能活着,无缺陷的话就不在人世了。有缺陷,鬼怪不侵,一生平安。学个手艺,别人会叨你的光。但是,你要叨别人的光,是六月里的霜,是叨勿着的。对于这次胡瞎子算的命,郁师傅一辈子深信不疑。
接着,父亲送文达来到了浜镇西市,拜蔡江郎师傅学鞋匠。根据父亲的意思,因文达身体缺陷,既拜师父,又认寄爷(干爹),让师父有个特殊的照应,所以文达一直称师父为寄爷。
一开始,寄爷吩咐文达站在背后看他绱鞋子,不安排他干啥活。文达心里纳闷:寄爷照顾我,就这样一直站着看绱鞋?半年过去了,文达只知道绱鞋子的材料是鞋帮、鞋底和鞋底线,绱鞋子的工具是大扎底(绱鞋针)、锥钻(锥子)、接黏(镊子)、鞋楦头和鞋着櫼等。
一天,正在看寄爷上鞋子的文达,突然听到家里传来噩耗,五十刚出头的父亲突然去世。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使文达悲痛欲绝。
……
待料理好父亲后事,文达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心里暗暗发誓,父亲走了,大我四岁的姐姐出嫁了,家里还有老母亲、小我九岁的弟弟和更小的妹妹。我是家里的长子、长兄,必须承担起这个家的重任来。
一天下午,寄爷游和(玩长条纸牌)去了,一位客户来绱一双夹鞋。文达不等师傅安排,擅自把它上好了。
寄爷回来,见一双新绱的鞋子,问:“这双鞋子是谁绱的?”“我绱的。”文达回答。寄爷拿了鞋子左看右看,里看外看,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师傅眉头一皱,文达的心也随之一皱。寄爷说,你的鞋跟绱的矮了,拆了重绱。……自此以后,文达正式开始了绱鞋子,天天同鞋底、鞋帮、鞋底线,接黏、锥钻、鞋楦头等打交道。他学会了绱夹鞋,绱暖鞋,还做过钉鞋,他也许是最后一代制作过钉鞋的鞋匠。
日月更替,春去秋来,三年一晃过去了。勤奋好学的文达在师傅,不,在寄爷的精心带教下,满师了。
一位技术精湛、态度和善的新鞋匠郁师傅在蟠龙镇上落户开店了。郁师傅绱的鞋子不紧不宽,穿着舒适,样子好看,很快就得到了周边百姓的青睐。我记得,我母亲也经常请郁师傅绱鞋子,说起来,我家也算郁师傅的老客户了。
为了维持家里的经济开销,仅凭绱鞋子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郁师傅在农忙季节还要帮助家里收种庄稼,他比常人多费了不知多少倍的毅力和辛苦,学会了各种农活,掘豁挑担,件件皆能。郁师傅还利用业余时间去沟河里捞鱼摸蟹,换到钞票后补贴家用。
所不幸的是,公社大饭堂那年,文达五十岁还不到的母亲,因病撒手人寰。文达姊们几个哭的天昏地暗……从此,文达在家里面开始了既当爹、又当妈的角色,靠自己辛勤的劳动、微薄的鞋匠收入继续支撑着这个家。这年,文达只有二十四岁。
六十年代,是文达家喜忧参半的一段时光。喜的是,因家庭困难,一直拒绝结婚的文达,终于在亲戚朋友几次三番的动情劝说下,结婚成家了。而且在七年里边,喜得一个儿子,二个女儿,为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了欢乐和希望。文达还拉扯着弟弟妹妹长大成人了。弟弟上了初中,后来参军八年。弟弟在部队省吃俭用,当兵的第四年还将积攒的一百二十元钱寄给文达,体谅哥哥脚不方便,叫哥哥买一辆脚踏车。文达踦着脚踏车上下班,其高兴劲不亚于今天买了小轿车的人们。弟弟懂事了,哥哥多年的心血没白费。待弟弟当兵回家,文达为其建造了新房,张罗着为弟弟妹妹操办了婚事,了却了父母生前的心愿(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弟弟妹妹怎么可以结婚呢?原来,文达的父母在世时,生了一个小女儿。因为家里穷,考虑到小儿子长大了要结婚成家,怕到时寻不起新妇,就把亲生的小女儿送人了,另外领养了一个小女儿回来,作为童养媳,日后可以节省一大笔开支)。忧的是,国家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又再经历一场内乱,经济萧条,物质匮乏。虽然弟弟弟媳分开过了,但是自己五口之家的生活还得依靠努力打拼喔。
有一天傍晚,郁师傅明明下午四点半背了工具箱下班,走到家里却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回家十来分钟的路程,整整用了三个多小时。一进门,老婆问,“你今朝奈恁晏转来?”一时间,弟弟、弟媳、孩子们也围了上来问这问哪。郁师傅一拍脑袋,问,“现在啥辰光?”弟弟一看手表说,“八点钟敲过了。”郁师傅想了一想说,“刚才回来,走到半路浪一个野段里,只听见满耳朵嗡嗡嗡鸽铃声,……后来,发现自己在路边睏了一觉,爬起来,头清眼亮耳不聋,才走了回来。我不知道为啥睏在那里,老早听说过革个地方是作怪咯,今朝要么作怪特。我能安全回来,证明胡瞎子算个命准咯,鬼怪不侵,一生平安。”(笔者认为,当时郁师傅家庭负担重,工作劳累,一时耳鸣、跌倒、昏睡,可能是短暂的脑供血不足所致。)
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公社把鞋匠也收进了手工业联社。泥水木匠每天上交生产队一块八,评工记分。每天评到十分,工价八分,分配到八角,一块归集体收入了。鞋匠也不例外,每天上交一块八,鞋匠们说,“我们每天做不到一块八的。”分管城北片鞋匠的仇书记激进地说,“能做到,冷天绱暖鞋,每天四双,五角一双,得二块;热天绱夹鞋,每天十双,一角半一双,得一块半。”仇书记算不过来了,一时语塞,“这~这~冷天热天两扯扯,大家不吃亏。”
……后来,不知是因为业务不足呢,还是欠交款太多?手联社领导给鞋匠们各人发了一只粪提桶,被打发回家了。一段时间,鞋匠们以农业生产为主,在家里偷偷为客户们加工鞋子。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祖国大地。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人民生活的不断提高,人们穿着的鞋子,由布鞋变成了皮鞋,又有皮鞋演变成各种运动鞋、健身鞋、休闲鞋……令人目不暇接。绱布鞋子的生意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郁师傅双手在不停地为顾客们补着皮鞋,修着拉链……一个打扮入时的小青年在门口高喊一声,“好公公,把我的皮鞋修一修!几钿?”随即,一双皮鞋丢了进来。“你等一息来拿,自家人,拗要钞票咯。”郁师傅回答。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郁师傅深信胡瞎子当年的话“别人要叨我光咯。”于是,他心甘情愿地让亲眷朋友、隔壁邻舍不停地叨自己的光。
……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郁师傅老俩口都进入了耄耋之年,一大家子都过上了幸福生活,子女们个个学业有成、子孙绕膝。照理郁师傅四代同堂,应该安享晚年生活了。可他还是骑着电瓶车,无论严寒酷暑、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八点,准时上班。用他的话说,“我修鞋子勿是为勒赚钞票,一天寻咯三头五块、十块八块,最多二三十块,不起秤咯。政府拨我俚养老保险金,有的用了,生病么有合作医疗咯。我是解解厌气,碰碰熟人,人家要在门口等我咯。”
……
一个不起眼的、老百姓不可或缺的修鞋铺,被一位身残志不残、八十七岁高龄的老鞋匠在蟠龙镇上坚守了七十年,不得不令人赞叹、令人敬佩!与其说他是坚守了一个行业,不如说他是坚守了一种精神;与其说他是坚守了一个店铺,不如说他是坚守了一份诚信。
郁文达师傅,蟠龙镇上,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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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沈雯逸
审稿 | 陆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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