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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人民周刊」
是秋。
金庄深秋的天，湛蓝湛蓝，澄澈透亮，淡了明丽与耀眼，浓了宁静与安详。野风带着浓重的凉意，从田塍上吹来，碰响了枫树杈子里挂着的一枚老旧铜铃，丁零——丁零——，阵阵浅吟低唱，把瓦唤醒……
三十年前金庄中学建成的那一天，瓦永远忘不了。那时的金庄，放眼望去全是土坯房，蜡黄的房顶挤在一起，像堆在大地上干瘪的黄豆。人们回到家，差不多可以形容为一头扎进土窝里，但金庄人咬牙坚持给金庄中学用瓦。
金庄中学是金庄的第一所学校，所以给金庄中学架梁搭屋顶这件事，全村人重视得不得了，索性在初春农闲的清晨，家家户户都锁了门，聚在中学门前，嚷嚷着，要搭把手。老李的儿子还特意写了大红的“上梁大吉”送来，贴在梁上。鞭炮声响，一天的活计在众人热闹的掌声中正式开始。
孩子们赤裸双脚做麦瓤泥，大人们则在屋顶上架檩条，钉铁扒子，铺苇箔，一俯一仰间，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但仍旧欢快着：
“这是孩子们的学校，可劲儿干啊！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那必须的！”
“将来孩子们上了学，到大城市找到工作赚了钱，就回来给咱们盖小洋楼、大厂房！”
还有人喊着号子鼓劲儿：“加油啊——嘛嘿哟——”这嘹亮的歌声一直传出去很远，带着一股激荡人心的力量。
瓦听得入迷。连串的汗珠唤醒了瓦，揉捏的粗手给了瓦叮咛嘱咐，脱坯的模子塑造了瓦的外形，熔铁烁金的火炉教会了瓦耐力，但火一般灼热赤诚的情感与希望，是村里人传递给瓦的。尽管那青灰色的瓦，还不懂人们眼里的光——那团如火一般跳动闪烁的光为什么如此明亮，它要指引人们走向哪里？
直到那年深秋。第一群来金庄中学上学的孩子们即将毕业，他们面临着不同的选择，有的继续考学，有的则要辍学赚钱养家，但他们都不服命运、不服平凡的生活。
深秋的雨总是来得雄壮矫健，不落梧桐，不打秋窗，只砸进瓦的柔情里，任瓦的青灰色在雨雾中朦胧，将流年染透。彼时，瓦听到有人对雨高吟：“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少年自由，只管奏得意气风发，只听得有人接下一句：“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此时，雨的手指正在瓦瓣上弹奏长风的雄健，白雨滚珠激情过后，是天开云朗、霓虹乍现。势气已起，立马有人接下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团明亮耀眼的火在瓦的心里肆溅迸射开来，灼热着，跳跃闪烁。
瓦忽然想起金庄中学开学第一天。那时，教书的金老师问孩子们的理想是什么，那群孩子喊的是：“开镇上最大的澡堂！”“给村里盖小洋楼！”“给村里建大工厂！”
庭阶寂寂，万籁无声，只有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在回廊里跳跃。三十年前的风吹过，碰响金庄中学门前的铜铃，丁零——丁零——。
三十年间，瓦的身上被雨雪风霜镌上了浅浅裂痕。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老师已然垂暮，那群懵懂的孩子已经长大。有的远走他乡，在中秋佳节，低头思故乡；有的在镇上开了厂子，带动乡镇企业发展；也有的从金庄中学考进更好的学校，学成归来，成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三十年，不过是从泥坯房搬到钢筋水泥的楼房，而那些从瓦缘上接雨水、掰着冰凌当雪糕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为家乡的建设者。
作者：金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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