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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篇小说这类文学样式来说,《西游记》在语言上尤为出色的是骈语的运用,非同寻常:四大名著之中,《西游记》用骈最多。无论叙述事情、描写景物还是刻画人物、描写战斗甚至议论说理都有骈偶,几乎无事不可入骈,无意不可入骈。这在古代小说之中是不多见的。
其一,议论用骈偶。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中开头部分写道:……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候,而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哺而日落酉,成黄昏而人定……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有这样一段议论: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书中这类议论还有不少,大都信笔写来,理明而文畅,开合自然,自如得很。
其二,写景用骈偶。
本书写景用骈,所在多有,远远超过四大名著中的其他三部。一是常常专设一段写景,二是随着叙述事件而及于景物描写。专门写景如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中写山景:“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好山!但见那: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闹聒聒,山禽对语;舞翩翩,仙鹤齐飞。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奇。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第二十四回《万寿山大仙留故友,五庄观行者窃人参》中描写五观庄的花园: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湾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簇乔柳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茶藤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栏。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尊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
这种专门描写景物的段落在《西游记》一书中大量存在,并且是全书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如第一回中描写花果山水帘洞前之景和斜月三星洞前之景,第五回中描写蟠桃园,第十三回中描写深秋景色等等,俯拾皆是。同时,书中每处景物描写都与情节氛围特别是人物心境情绪密切相关,起着深化主题的重要作用。小说中随着事件的展开与人物的活动也不时加上一些景物描写与铺陈。如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中写众猴寻果,为猴王送行时有这样一小段文字: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创山药,副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齐齐整整。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再如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鹰愁涧意马收缰》最后一段中有这样几句: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虏虏、回回,狼虫虎豹。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铺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这样信笔而出的骈语与奇句单行文字相结合,灵活多变,相互为用,增强了表现力,使小说的语言更富有独特的魅力。
其三,写人用骈偶。
《西游记》一书中的人物绝大多数都有专门的肖像描写段落,而这样的描写几乎都以骈偶行之。这是本书的一大特色。我们先看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璃正空门》中对唐太宗的描写: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堂堂,赛过当朝;威烈烈,重兴今日……再有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中描写“莫夫人”的三个女儿: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摇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中描写妖精所变的美女: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月,才开芍药弄春晴。书中这类专门描写人物肖像的骈体段落比比皆是,虽然其中多是神仙或妖精一类形象,但其主要特征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所具备的,作者下笔时,也多是参照现实生活中的真人来刻画描写,因此所描绘的形象有血有肉,生动逼真,有的颇能表现人物的个性特征。当然有时也流于空泛或抽象。
其四,描写战斗场面多用骈语。
《西游记》一书中描写战斗场面同描写景物、人物一样,总是专门列一段落,以骈体出之。十分精采,如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中描写孙大圣等同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的一场恶战:寒风飒飒,怪雾阴阴。那壁厢旌旗飞彩,这壁厢戈戟生辉;滚滚盔明,层层甲亮。滚滚盔明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大捍刀,飞云掣电;猪白枪,度雾穿云。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摆列;青铜剑,四明铲,密树排阵。弯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挟了魂。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覆去战天神。杀得那空中无乌过,山内虎狼奔;扬沙走石乾坤黑,播上飞尘宇宙昏。只听乒乒朴朴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描写孙大圣同黄风大圣之间的一场大战,也很精彩:妖王发怒,大圣施威。妖王发怒,要拿行者抵先锋;大圣施威,欲捉精灵救长老。叉来棒架,棒去叉迎。一个是镇山都总帅,一个是护法美猴王。初时还在尘埃战,后来各起在中央。点钢叉,尖明鳟利;如意棒,身黑箍黄。戳着的魂归冥府,打着的定见阎王。全凭着手疾眼快,必须要力壮身强。两家舍死忘生战,不知那个平安那个伤。这些描写虽多是想象夸张,但却渲染夸饰得惊心动魄,有一定感染力。同时,作者又是以人世间的格斗拼杀作为想象生发的基础,所以虽是夸张之语也有一定真实性在里面。
其五,叙述之时也有骈偶。
一般小说在叙述事情时都是以散体行之,不用骈偶,但《西游记》则例外,有时叙述事情、介绍情况也以骈偶出之。如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中叙述石猴的生活情况便用不少骈语: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中写孙悟空查看生死簿时也有一段骈偶叙述事情:……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赢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
本书中这样的例子实在不少。叙事用骈历来为人们所避忌,因为以骈偶叙述,常常流于板滞,又不便达意,也难尽事情。但本书以骈偶叙事之处却无板滞之累,而有轻快之态,主要是作者寓骈于散,骈散结合,句法灵活,所以文气畅达无累。总之,在古典小说中,像《西游记》这样广泛地使用骈偶,又达到这样工巧圆熟的程度,实在不多见。它表明:在骈偶的使用上不该有什么禁区,叙述、描写、议论等等表达方式都可以骈偶出之,关键在于作者本身的语言技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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